入了腊月,天黑得早,也冷得刺骨。晚饭后,顾浩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煤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钻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连带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也一摇一晃。
他咬着铅笔头,眉头拧成个小疙瘩,对着算术本上那道“鸡兔同笼”的题发愁。赵秀兰戴着老花镜在灯下补袜子,柳玉芬坐在稍远些的凳子上纳鞋底,长长的麻绳拉过鞋底,发出“哧啦、哧啦”的轻响。
柒柒收拾完厨房进来,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瞧见顾浩那愁样,便走过去,拉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哪道题不会?”
顾浩像见了救星,连忙把本子推过去,手指点着:“这个……怎么算都不对。”
柒柒凑近灯下,仔细看了看题目。昏黄的灯光给她侧脸镀了层柔和的暖色。她没直接说答案,而是拿起顾浩的草稿本和铅笔。
“来,咱们先把鸡和兔子都想成有两只脚……”
她的声音不高,清清淡淡的,在安静的冬夜里却格外清晰。她用最直白的话,掰开了揉碎了讲,时不时在草稿纸上画个圈代表鸡,画个长耳朵代表兔子。顾浩一开始还迷糊,慢慢地,眼睛亮了起来。
柳玉芬纳鞋底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微微侧着身,耳朵朝着桌子的方向,手里捏着针,却半天没扎下去。目光落在柒柒握着铅笔的、冻得指尖发红的手上,又移到儿子那渐渐舒展的眉头和发亮的眼睛上。
赵秀兰补完一只袜子,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看着灯下那一幕——柒柒微微低着头,耐心地讲,顾浩托着腮,认真地听。老太太嘴角悄悄弯起,没出声打扰,起身去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柳玉芬也放下手里的鞋底,起身。她脚步放得轻,走到厨房,灶上坐着铁壶,水正好滚开。她拿过两个粗瓷碗,舀了点自家做的炒面,用滚水冲开,又用筷子仔细搅匀,直到没有面疙瘩。想了想,又从橱柜深处摸出一小纸包瓜子——是上次柒柒从镇上买回来的,没怎么吃。她抓了一小把,放在一个干净的碟子里。
她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炒面糊和那碟瓜子,走回堂屋,轻轻放在八仙桌角上空着的地方。炒面糊的焦香气混着热气弥漫开来。
柒柒讲完最后一步,抬头看见,愣了一下。
“趁热喝点,暖和。”柳玉芬声音有点干巴,说完也不看她们,又坐回自己那张凳子,拿起鞋底,重新开始“哧啦、哧啦”地纳。只是头埋得更低了些。
顾浩欢呼一声:“炒面糊!谢谢娘!”他端起一碗,呼呼地吹着气。
柒柒看着自己面前那碗同样冒着热气的面糊,还有那一小碟恰恰够一人嗑一会儿的瓜子,心里某个角落,像被这冬夜的热气熏化了,软软地塌陷下去。她端起碗,暖意瞬间从掌心传到胳膊。
“谢谢柳婶。”她轻声说。
柳玉芬纳鞋底的手顿了顿,没抬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顾浩很快解出了那道题,兴奋地拿给柒柒看。柒柒检查了一遍,点点头:“对了。”
小家伙顿时眉开眼笑,很有成就感地自己又把步骤看了一遍。喝完了炒面糊,身上暖了,精神头也足了,剩下的作业写得飞快。
赵秀兰灌好暖水袋回来,看到桌上空了的碗和碟子,又看看各忙各的、却笼罩在同一片暖黄灯光下的几个人,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她把暖水袋递给柳玉芬:“捂捂手,这天,针都冰手。”
柳玉芬接过来,暖水袋的温热透过粗布套子传过来,一直暖到心里。她捏着暖水袋,看着儿子在柒柒旁边认真写字的后脑勺,忽然很低地、几乎是含在喉咙里说了一句:“有学问……真好。”
柒柒正在看顾浩写字,没听清,转过头:“柳婶,你说什么?”
柳玉芬慌忙摇头:“没、没啥。”她顿了顿,看着柒柒在灯光下清晰柔和的侧脸线条,声音更轻了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只说给柒柒和这片灯光听:“你不生孩子……也好。能把浩儿……当亲弟弟疼,是他的福气。”
这话说得突兀,也没什么逻辑,甚至有些直白到冒犯。但柒柒听懂了里面那份笨拙的、褪去了所有算计的认可与托付。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唇角微微弯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顾浩的作业本上,那里,顾浩正一笔一划,努力把字写得工整。
窗玻璃上,冰凌花层层叠叠,映着屋内的灯火,显得光怪陆离。夜很静,只有铅笔划过的沙沙声,麻绳穿过鞋底的哧啦声,偶尔炭火在盆里爆开的噼啪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平平常常,却把这个寒冷的冬夜,填得满满当当,暖意盎然。
顾浩写完最后一个字,长舒一口气,抬头,看见柒柒姐嘴角那抹未散的笑意,又看见娘低着头、耳朵却有点红的侧影,再看见奶奶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嘴角松弛的样子。他不太明白大人们之间那些复杂的东西,但他觉得,这个晚上,灯光特别亮,也特别暖。他呵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玻璃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