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不只是老头难眠。
夜色深沉,月辉如水,静静流淌在圣女寝殿光洁的地板上。月清眠躺在柔软却略显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白日的理论课,关于暗界的沉重现实,以及必须进入交界地的使命,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难以安眠。
意识模糊间,她坠入了纷乱的梦境。
梦里,没有圣光,没有祈祷,只有一些破碎而遥远的温暖片段。一个面容模糊、却感觉无比温柔的女子,轻轻哼着歌,抚摸着她的头发——那是她早已逝去的母亲,印象淡薄得只剩下一种感觉。紧接着,画面切换,父亲——当代教皇威严而疲惫的面容浮现,他的眼神充满了期望,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清眠,你是神选之女,是辉光在人间的象征。”
“你的言行,代表着教廷的荣光。”
“你必须是最优秀的,必须承担起守护光明的责任。”
“进入交界地,打败那些暗界的暗秽,净化黑暗,这是你的宿命。”
一句句嘱托,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一层层缠绕在她身上,从懵懂童年直至如今。她习惯了挺直脊背,习惯了保持完美的微笑,习惯了将一切情绪隐藏在圣洁的光辉之下。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也是一个会哭会笑、会累会痛的普通少女。
梦境光怪陆离,最后定格在圣武城喧嚣的街头。她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少女,挽着心爱之人的手臂,脸上洋溢着毫无负担的、纯粹的笑容,讨论着晚上吃什么,憧憬着未来的小家。那样的平凡,那样的琐碎,却像一根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月清眠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如果……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呢?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梦中疯长。
她幻想自己出生在一个温暖但平凡的家庭,父母健康,家境或许清贫,但充满烟火气。她不需要每天背诵繁复的教义,不需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仪态是否符合圣女的身份,不需要承担整个教廷乃至部分人类世界的期望。
她可以像那个街头的少女一样,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或许是一个憨厚的工匠,或许是一个热情的学者,与他相识、相知、相爱。他们会有一个不大但温馨的家,每天为柴米油盐操心,也会因为一些小事争吵,但很快会和好。她会经历怀孕的辛苦,生产的剧痛,然后拥有一个流淌着两人血脉的孩子,看着他蹒跚学步,咿呀学语……
然后,在亲人的陪伴下,平静地、安详地老去,最后闭上眼睛,结束这平凡却充实的一生。
没有撼动世界的使命,没有必须净化的黑暗,没有必须寻找的遗迹,更没有……那如同宿命般必须前往的、充满未知危险的交界地。
那样的人生,该有多轻松啊。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多年来筑起的心防。冰凉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枕畔。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要将内心积压了十几年的疲惫、孤独与那份深藏心底、对平凡的渴望,尽数宣泄出来。
她甚至不敢确定,这泪水,究竟是为那求而不得的平凡而流,还是为肩上这副过于沉重的担子而流。
高高在上的圣女的愿望居然是做一个普通人,可这真的能够叫做愿望吗?
第二天清晨,月清眠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眼眶还带着微微的红肿。她用冰冷的圣水敷了许久,才勉强掩盖住痕迹。但心底那份空落落的孤寂感和难以排遣的沉重,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
教廷的晨祷,圣歌悠扬,她却感觉那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天边。信徒们虔诚的目光,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提醒着她的身份与责任。
她需要逃离。
不是逃离圣武大学,也不是逃离教廷,而是需要暂时逃离“圣女月清眠”这个身份,需要一个可以让她喘息、让她卸下所有伪装、哪怕只是片刻的地方。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的脚步,迈向了一个方向——那条僻静街道尽头的,寂静酒馆。
那里,没有圣光普照,没有信徒膜拜,只有一个沉默却似乎能洞察人心的调酒师,和一杯能莫名抚慰她灵魂的酒。
第一次去,是好奇,是对那杯“阳光下的金色麦浪”的惊艳。
第二次去,是放松,是那杯“晨光序曲”带来的清爽与对等交流的舒适。
而今天,她想去,是需要。
需要那片远离神圣与使命的安静角落,需要那个不会用圣女标准来审视她的目光,需要一杯或许能暂时麻痹沉重思绪、或许能给她一丝无声理解的酒。
她推开寝殿的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脆弱重新压回心底,脸上恢复了那惯有的、温和而疏离的圣女表情。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平静的外表下,是一颗刚刚在梦中经历过惊涛骇浪、此刻正渴望一处宁静港湾的心。
她向着酒吧走去,步伐看似平稳,却比平时快了几分,仿佛那里是她在这座充满使命与压力的城市里,唯一能捕捉到的一缕,属于“月清眠”自己的,微弱的自由气息。她不知道那杯酒会是什么味道,她只知道,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沉默的男人面前,她可以暂时不是辉光圣女,只是一个……有些累了、需要休息的普通女孩。
酒馆里依旧没什么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和木头的气息。吧台后,白夜正低头擦拭着酒杯,听到铃声,他抬起头,依旧是那副冷峻的眉眼,只是在看到她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月清眠走到吧台前,坐下。她褪去了课堂上那种完美的仪态,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淡淡的倦意。
“请给我一杯酒。”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人安静下来的。”
她没有说昨晚的梦,没有提肩上的重担,更没有流露半滴眼泪。但白夜看着她,那双能洞悉灵魂本质的眼睛,似乎穿透了她平静的表象,看到了其下隐藏的波澜与疲惫。
他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开始为她调制一杯,独属于此刻她的、能够安放灵魂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