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顾魏以前到达医院，先到心内科找陈明做检查。看着他给自己开的一张又一张的检查单，顾魏不禁感叹，这家伙怕不是在公报私仇。
当他拿着最新的复查报告走进陈明的办公室，直接将报告单放在他桌上。陈明正对着电脑敲病历，头也没抬就伸手捞过报告，快速浏览着各项数据。
“嗯…”他指尖点着几项关键指标，“心率控制得不错，早搏次数也降到安全范围了。看来你家陈医生把你监督得挺好。”
顾魏在对面坐下，神色松弛：“所以，结果不错？”
“何止不错，堪称模范病例。”陈明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笑得有点欠，“当然，主要归功于我医术高明，用药精准。”
顾魏懒得接他的自夸，直接问出最关心的问题：“药还需要继续吃吗？”
陈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睛一瞪：“当然了！想什么呢顾魏？你这情况好是好了，但距离‘不需要吃药’那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tAVR术后长期抗凝、心率控制，这都是基本操作，懂不懂？”
他语气转为严肃，“所以啊，你还是给我吃得悠着点儿，一顿都不能落。特别是你马上又要……”
“知道了。”顾魏打断他，心里那点小小的期待落空，但理智上也明白这是必然。他站起身，拿回报告，“下周去德国，会按时吃。”
陈明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叮嘱：“行程别排太满，感觉累了就歇。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能随便拼命的时候了。”
这话意有所指，但顾魏只当是朋友寻常的关心，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办公室。
既然健康状况稳定，顾魏的心思立刻全部转向了下周去德国的行程。
与海德堡大学医院合作的智能腹腔镜项目进入了关键的临床数据收集阶段，双方的交流愈发频繁。对他而言，每隔一段时间飞往德国已成了工作常态，轻车熟路。
回到消化外科，他一边处理着日常的病房巡诊和手术，一边着手安排出差事宜。
他让杜文俊帮忙整理了近期需要带过去讨论的几例复杂手术数据，又和刘主任报备了行程。
“这次去，主要是跟进他们那边临床试用我们改进方案后的反馈，”顾魏在科室小会上简单说明，“预计停留一周左右。”
严秉君在一旁听着，难得地开了句玩笑：“放心去吧，科里有我。反正你也习惯了当‘空中飞人’。”
顾魏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确实习惯了这种节奏，只是这次心里莫名有点异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比以往每次出差前都更浓烈一些。
所以他将其归因于蜜月刚结束不久，还处在对新婚生活的依恋期。
下班回家，栖心苑的新房里已经有了浓浓的生活气息。
顾魏开始整理行李，他将几件衬衫和平整的西装裤放进打开的行李箱，旁边是已经准备好的项目文件和笔记本电脑。
陈一萌下班回来，就看到顾魏正蹲在客厅地板上收拾。
她的目光先是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才8周的小生命。
随后，她的视线又移到顾魏专注的侧脸和他手边的行李箱上，心头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下周就要走了，去德国。
而她，刚刚确认了怀孕，手里还捏着一份来自美国的、极具诱惑力的邀请函。
这两个消息，她都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回来了？”顾魏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她站在玄关，便自然地站起身走过去，很顺手地接过她手里的包，“我正收拾东西，下周三的航班。”
“嗯。”陈一萌应了一声，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她弯腰换鞋，借机掩饰了一下情绪，“这次去多久？”
“大概一周。”顾魏说着，目光扫过她的脸，微微蹙眉，“脸色有点白，今天手术累了？”
“还好，可能站得久了点。”陈一萌含糊过去，走到沙发边坐下，看着顾魏重新蹲下整理行李的背影，手下意识地轻轻覆上小腹。
顾魏一边将叠好的衣物放进行李箱，一边说着他的行程安排：“海德堡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三例手术的评估数据，这次过去主要是联合分析……”
他的声音平稳而可靠，充满了对工作的投入和规划。
陈一萌安静地听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这个小惊喜，来得如此突然，又恰好撞上了他们各自事业发展的关键节点。他即将启程，而她的抉择，也迫在眉睫。
偏偏在这个时候。
顾魏对此一无所知，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站起身，回头看向她，语气温和而务实：“晚上想吃什么？冰箱里还有菜，我来做。”
他看到的，是他熟悉的、并肩而立的妻子。
他尚未察觉的，是悄然降临在这个小家庭里的、甜蜜而沉重的变量。
陈一萌迎上他的目光，努力弯起一个笑容：“都行，你做的就好。”
她决定，再等等。
至少，不是在他出差前这个匆忙的节骨眼上。
这个秘密，像一颗悄悄埋下的种子，在她身体里，也在他们平静的生活表象下，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放好包，陈一萌走进卧室，脱下外套，正准备从衣柜里拿家居服，忽然感到身后一暖。
顾魏的手臂从后面环了过来，温柔却坚定地搂住了她的腰，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陈一萌动作一顿，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怎么了？”顾魏低声问，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感觉你这两天，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他果然注意到了。
陈一萌心里一紧，涌上一股混合着暖意和酸涩的情绪。他们之间太熟悉了，一点点情绪的波动都很难逃过对方的感知。
只是最近两人都忙，他忙着准备出差，她则被突如其来的怀孕和职业选择搅得心神不宁，才让这点不对劲拖到了现在。
她放松身体，靠进他怀里，手覆盖在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他无名指上的婚戒。
“没什么，”她习惯性地想掩饰，“可能就是有点累。”
顾魏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更密实地圈在怀里。安静的卧室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这种沉默带着一种温和的压力，比直接的追问更让她难以招架。
过了几秒，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萌萌，你有心事。”
他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陈一萌看着衣柜镜子里映出的两人相拥的身影，他微微蹙着眉，眼神里是全然的专注和等待。
她张了张嘴，关于怀孕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告诉他，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就在我身体里，刚刚八周。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艰难地咽了回去。
现在告诉他吗？在他即将出差，项目进入关键阶段的时候？让他带着这份牵挂和担忧去德国？而且，她自己都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处理那个来自大洋彼岸的邀请。
时机不对。
她不能这么草率地投下这颗重磅炸弹。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仰头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自然：“真的没事。可能就是……你又要出差了，有点不习惯。”
这也不完全是假话，每一次分离，无论长短，都会让她心生不舍，尤其是现在这个特殊时期。
顾魏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
他看得出她有所保留，但她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强迫。他只是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抚过她的眼下。
“黑眼圈有点重。”他叹了口气，“别太拼。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而持久的吻。
这个吻不带情欲，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安抚。
陈一萌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唇间的温度和气息，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同时也沉甸甸的。她伸出手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像是在彼此身上汲取力量和安定。
顾魏没有再多问，但他心里清楚，妻子心里藏了事情。他选择给她空间，同时也将这份牵挂默默记下，准备在德国期间多打几个电话回来。
秘密依然沉在陈一萌心底，但在这个黄昏的卧室里，无声的拥抱和理解，暂时抚平了那悄然蔓延的波澜。只是，他们都明白，有些话，终究需要说开，而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晚饭后，顾魏照例进了书房，继续整理去德国需要携带的项目资料。
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各种文献和数据表格铺了满屏。他正专注地核对一组参数，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一个新邮件提示。
他本打算忽略，视线扫过发件人时却顿住了，是陈一萌的邮箱。
他们偶尔会共用电脑，看到对方的邮件提示并不稀奇。顾魏下意识移动鼠标点开了提示，准备顺手帮她关掉。然而，邮件列表里，两封来自同一机构、标题醒目的邮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最新一封的标题是：【最后确认】关于陈一萌医生赴美临床学术交流的邀请函（二次提醒）
下面一封稍早的，标题是：【诚挚邀请】陈一萌医生赴美进行神经外科临床学术交流
顾魏的心跳漏了一拍。
美国顶尖神经外科中心的邀请？这事他从未听陈一萌提起过。
他移动鼠标，向上滚动，点开了较早的那封邀请函。
措辞正式且热烈，清晰地表达了对方对陈一萌在《柳叶刀》子刊上发表论文的赞赏，并正式邀请她前往进行为期1至2个月的深度临床观摩与学术交流，所有费用由对方承担。邮件发送日期，恰好是他们刚从马尔代夫回来不久。
他又点开最新的确认函，内容是希望陈一萌能在近期内给予明确答复，以便他们安排后续事宜。
顾魏靠在椅背上，心情复杂。
他想起前段时间陈一萌确实为这篇论文投入了大量心血，也隐约听她提过与国外同行有所交流，却没想到是分量如此之重的邀请。这是她专业领域内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她一定很期待这个……”顾魏低声自语，心里涌起一股为妻子感到无比骄傲的热流。
他猜测，她可能是因为最近两人都太忙，或者她自己在斟酌如何安排，所以还没来得及看到或者回复这封重要的确认函。
一个念头瞬间形成。既然她期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而她又恰好可能错过了确认期限，那他何不帮她一把，给她一个惊喜？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顾魏点开了回复界面。他以陈一萌的口吻，用简洁而专业的英文回复了确认的内容。
点击“发送”后，顾魏看着邮件成功送达的提示，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欣慰的弧度。
他能想象到陈一萌看到确认回复后的惊讶和喜悦。他为自己能默默支持她的梦想而感到满足。
关上电脑，书房里只余下台灯温暖的光晕。
顾魏心中满是感慨，原来在他为德国的项目奔波时，他的妻子也在自己的领域里默默耕耘，并即将迈上一个更高的国际舞台。
这种并肩前行、各自精彩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踏实和骄傲。
他收拾好书桌，心情愉悦地走出书房，想去客厅看看陈一萌。
他并不知道，他刚刚代为确认的这份“惊喜”，与妻子心中那个尚未言说的、更大的“惊喜”，即将在这个小小的家里，碰撞出怎样的波澜。
而此刻的陈一萌，正窝在客厅沙发里，拿着平板电脑，无意识地翻看着育儿网站，对书房里刚刚发生的、即将深刻影响她未来数月生活的“插曲”，一无所知。
命运的齿轮，在顾魏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悄然加速了转动。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滑过。
顾魏因着那个“秘密的惊喜”，对陈一萌的照顾愈发细致入微，眼神里时常带着一种了然的温柔和鼓励。
而陈一萌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边强忍着孕早期的疲惫与偶尔翻涌的恶心，一边纠结于如何开口，并未深究丈夫这额外的体贴源于何处。
直到顾魏出发前往德国的那天。
在机场安检口，顾魏紧紧抱了抱陈一萌，在她耳边低声叮嘱：“在家照顾好自己，别太累。等我回来，有好事庆祝。”
他想着，等他回来，她的美国之行或许也该提上日程了，到时再好好为她庆贺。
陈一萌只当他是寻常的安慰，点了点头，压下鼻尖的酸意，努力微笑：“你也是，按时吃药，注意休息。”
送走顾魏，回到突然安静下来的栖心苑，陈一萌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她决定先好好休息一下，再认真思考未来几个月的安排。
打开个人邮箱，准备处理一些堆积的工作邮件，一眼就看到了那封来自美国机构的【确认回执】。
“尊敬的陈一萌医生：我们已收到您确认参加临床学术交流项目的回复，相关材料及签证指导将稍后发送……”
陈一萌愣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确认回复？她什么时候回复的？
她猛地坐直身体，手指有些发颤地点开发件箱。当那封以她口吻回复的邮件赫然出现在眼前时，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是顾魏。
只有他碰过她的电脑。
他看到了邀请函，并且……替她答应了？
一股混杂着震惊、不解和慌乱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他为什么这么做？是觉得这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所以想帮她下定决心？还是……他根本没有考虑到他们现在的状况，没有考虑到她可能面临的抉择？
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他们的孩子。8周，正是需要稳定和小心的时候。
为期1-2个月的美国之行，长途飞行、陌生的环境、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以及，她该如何在异国他乡独自面对孕期的各种不确定性？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在孕早期和最关键的前几个月，她和顾魏将要分隔大洋两岸。
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为她推开了这扇门。
陈一萌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顾魏的初衷是爱，是为她骄傲，是想给她惊喜，这点她毫不怀疑。
可这份“惊喜”，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拿起手机，指尖悬在顾魏的号码上，想要立刻拨过去问个清楚，甚至带着一丝委屈地想对他吼出来：“我怀孕了！你让我怎么去？”
可最终，她还是缓缓放下了手机。
他现在正在飞机上。而且，隔着电话，在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候，根本无法好好沟通。
她需要冷静。
他也需要。
书房里，电脑屏幕依旧亮着，那封“确认回执”像是一个冰冷的符号，代表着已然启动、难以轻易撤回的程序。
而她的身体里，另一个更柔软、更脆弱的小生命，正悄然生长，无声地诉说着截然不同的需求。
顾魏在万米高空，或许正怀着为她骄傲的心情憧憬着未来。
而在地面上，陈一萌独自一人，被夹在两个“惊喜”之间，前路仿佛布满了迷雾。
她该如何告诉那个一心为她好的男人，他精心准备的“礼物”，可能与现实撞得粉碎？而他们共同期待的“顺其自然”，已然带来了第一个，也是最为棘手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