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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方溃退的烟尘,在樠邑北方荒原的地平线上足足弥漫了三日,才彻底消散。虎带着残兵败将,裹挟着失败与暴怒,消失在更北方的群山之后,短时间内应无力再组织如此规模的南侵。

樠邑,这座几乎被鲜血浸透、被火焰舔舐得残破不堪的边邑小城,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死寂之后,终于迎来了劫后余生的第一口喘息。

然而,胜利的滋味并非甘甜,而是混杂着浓重的血腥、焦臭与无边无际的悲怆。城墙内外,一片狼藉。

北门附近化为焦土,残垣断壁间,被烧成焦炭或残缺不全的土方士兵尸体与守城者的遗骸混杂在一起,难以尽数分离,只得在远离城墙处挖掘数个深坑,草草掩埋——这已是樠邑仅存劳力所能做的极限。

城内,处处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和简陋的“义所”,呻吟声、哭泣声日夜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伤口溃烂的腐臭、草药苦涩的味道,以及无处不在的、死亡的气息。

邑大夫子强撑着伤体,与瞻一同处理着如山的事务。清点伤亡:戍卒二百一十七人,阵亡一百六十三人,重伤三十一人,余者皆带轻伤;乡勇及参与守城的青壮平民,登记在册者三百零五人,阵亡及失踪估计超过二百,伤者无算;

平民妇孺,因流矢、饥病、惊吓而死者,亦不下百人。全邑人口,经此一役,折损近半。清点仓廪:粮食几近告罄,仅余支撑全邑残存人口不到一月的口粮;

箭矢、武器、药品、布帛……

几乎所有战略与生活物资,皆已见底或耗尽。城墙破损严重,尤其是北面,多处坍塌,短期内几无修复可能。

瞻的箭伤因处理及时,未至溃脓,但连日殚精竭虑,人已瘦脱了形,脸色苍白,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地映照着眼前的满目疮痍。

他与子一同,主持着阵亡将士的简单祭奠,安抚着失去亲人的家庭,调配着所剩无几的物资,组织还能动弹的人手清理废墟,救治伤员,尽力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没有庆功,没有欢宴,只有沉默的劳作与深沉的哀悼。

幸存下来的樠邑军民,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舔舐着各自的伤口。 稷死了,死在城门外的火海边缘,铁叉还握在手中,指向敌人来的方向。

他的妹妹,一个叫“禾”的瘦小妇人(与殷都贞人舍的禾同名,却是不同人),默默收殓了兄长焦黑的遗体,在城外新起的坟冢边枯坐了一日一夜,没有流泪,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北方。

戌重伤未死,但失血过多,高烧反复,在生死线上挣扎。许多熟悉的面孔消失了,街道变得空旷而陌生。但活下来的人,无论是戍卒、乡勇,还是平民,当他们看向瞻和子大夫时,眼中除了疲惫与悲伤,还多了一种以前未曾有过的、混杂着敬畏与依赖的复杂情感。

他们知道,是这两个人,带领他们,用几乎无法想象的方式,从绝境中挣出了一条生路。

樠邑血战击退土方主力的消息,如同被惊起的飞鸟,在边地艰难却顽强地传播着。

先是邻近的、同样风声鹤唳的边邑,派出胆大的斥候或信使前来探听虚实,当他们看到樠邑城下那片恐怖的战场遗迹和城内惨状时,无不骇然,但随即也松了口气——土方主力受此重创,短期内对整条边线的压力都将大减。

消息伴随着这些信使和往来商旅(尽管稀少),一站站向着殷都方向传递而去。

在殷都,关于西陲土方异动、边邑告急的军报,早已不是新鲜事。

但最初传来的,多是某邑被破、某地遭掠的噩耗,朝野上下弥漫着忧虑。

直到樠邑大捷的消息,在某个秋日的午后,由数名从樠邑拼死突围、辗转多日才抵达王都的信使,带着邑大夫子亲笔书写的、沾染着血污与烟尘的简牍,呈递到祖庚王的案头时,这潭死水才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简牍上的文字简练而沉重,详述了土方大酋虎亲率数千精锐来犯,樠邑军民在邑大夫子与贞人瞻的率领下,如何坚壁清野,如何组织乡勇,如何血战数日,最后又如何以火攻奇计,焚敌精锐于城门,趁乱反击,迫使土方全军溃退。

文中并未过多渲染个人功绩,而是反复强调军民戮力同心、死战不退,以及战后惨重之损失与亟待补充之困窘。

祖庚王仔细阅毕,沉默良久。他并非不知兵事,深知在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下,取得这样一场防御战的胜利是何等艰难,甚至可称奇迹。

更让他动容的,是樠邑在绝境中展现出的那种顽强组织与惊人韧性,这与他登基以来所推行的“重实务、安民生”的方略,隐隐相合。而那个熟悉的名字——“贞人瞻”,再次跃入眼帘。这个当年因“不务正业”被排挤出殷都、外放边邑的贞人,竟在遥远的樠邑,展现出如此卓越的治军理政与临阵决断之才。

“樠邑子,忠勇可嘉。贞人瞻……更是国士之器。” 祖庚王放下简牍,对侍立一旁的近臣缓缓道,“以寡敌众,保境安民,挫强敌锐气,此乃大功。当厚加封赏,以励边臣,以安天下。”

消息迅速在朝堂传开。反应各异。大多数官员对此战果感到振奋,认为这是对近年来日益嚣张的土方势力的一次有力打击,有助于稳定西陲。但也有不同的声音,主要来自微子胥等守旧派宗室以及与贞人舍守旧势力关系密切的臣子。

在一次小范围的朝议中,微子胥再次出列,语气虽不似以往尖刻,但仍带着固有的挑剔:“王上,樠邑御敌有功,确该嘉奖。然臣闻,此战守城,多用乡勇百姓,甚至以火焚城,险中求胜,杀伤虽众,然自身损耗亦极惨重,城墙崩毁,几成废邑。此等战法,是否过于酷烈,有伤王道?且主事者瞻,本为贞人,不专祭祀,反以兵事干政,虽侥幸得胜,然其行止,终究……有违其本分。赏功之余,是否亦当察其是否有逾越擅权之处?”

这番言论,试图将一场惨烈的卫国保家之战,扭曲为“酷烈伤道”,并将瞻的个人才能与“逾越本分”挂钩,其压制变革、维护旧有秩序与身份壁垒的意图依旧明显。

然而,此时的朝堂氛围,与数年前已有所不同。祖庚王经过多年执政,权威日固,对边务实情的了解也更深。更重要的是,樠邑的战绩实实在在,对稳定边陲、鼓舞人心有巨大作用。几位务实派的重臣当即出言反驳:

“微子此言差矣!边陲之战,关乎存亡,岂能拘泥于常法?土方势大,樠邑力弱,若非行非常之策,凝聚民心,出奇制胜,岂能保全?难道坐视城破人亡,方为‘王道’?”

“贞人瞻虽出身贞人舍,然其于樠邑教民稼穑、修治水利、编练乡勇,皆是有益民生、稳固边陲之实事。此番御敌,更是身先士卒,智勇兼备。岂能因‘贞人’身份,便否定其治国安邦之才?难道通晓祭祀者,便不能知兵晓政?此乃迂腐之见!”

祖庚王静静听着双方的争论,末了,缓缓开口道:“赏功罚过,乃为政之要。樠邑上下,于国难之际,不惜身家,力抗强虏,保我疆土,功莫大焉。岂可以常理苛责?至于贞人瞻……”他顿了顿,“先王武丁亦曾言,‘用人唯才’。瞻在边邑所为,朕素有耳闻,皆是有益民生、巩固边防之实绩。此番御敌,更显其能。岂可以旧日偏见掩其今日之功?赏,必须厚赏!不仅要赏樠邑守臣军民,亦要让天下人知,凡忠心为国、勇于任事、卓有才干者,无论出身如何,朕必不吝封赏,必予重用!”

王意已决,且理据充分,微子胥等人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悻悻退下。

正式的封赏王命,在秋末冬初之际,由一位钦差大臣率领着规模不小的车队,浩浩荡荡抵达了残破的樠邑。

此时的樠邑,刚刚下过第一场小雪,将废墟与血迹暂时掩盖,天地间一片萧瑟的银白。当王使的仪仗出现在远方官道上时,城内残存的军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邑大夫子率领着还能行动的所有官吏和部分军民代表,出城三里迎接。

仪式在邑府前那片曾经聚集过无数惶恐与决绝面孔、如今显得格外空旷的广场上举行。王使当众宣读了祖庚王的嘉奖令。

封赏极其厚重,远超寻常边功:

邑大夫子,晋爵一等,赐贝五百朋,玉璧十双,锦缎百匹,增封户三百。其子(如有)可入王都学宫深造。

贞人瞻,擢升为“下大夫”(正式进入低级贵族行列),赐田百亩(位于王畿附近良田),贝三百朋,青铜礼器十件,丝帛五十匹。特旨:着其即日返殷都述职,另有任用。

樠邑所有阵亡将士,无论戍卒乡勇,皆追录功绩,家人免赋役三年,并赐抚恤粟米。幸存守城将士及有功乡勇平民,按功绩簿,各有封赏,或赐田宅,或赐贝帛,或免徭役。

此外,王命还特拨专款,用于樠邑城墙修缮、仓廪补充、民生恢复。并命令邻近大邑,调拨部分粮草器械,支援樠邑渡过难关。

宣读完毕,广场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混杂着泪水与呜咽的欢呼与叩谢声。许多人跪倒在地,朝着殷都方向,连连叩首,呼唤着“王恩浩荡”。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这份追赏与抚恤,是冰冷的现实中最实在的一丝慰藉。对于幸存者,赏赐意味着他们和家人的未来,有了更多的保障。

子的眼眶湿润了,他带领众人,向着王使和殷都方向,行下最隆重的大礼。然后,他看向身旁的瞻。

瞻的脸上,却并无太多激动之色。他平静地谢恩,接过代表下大夫身份的玉圭和绶带。触手温润,却仿佛重若千钧。这赏赐,这升迁,是对他过去数年心血的肯定,是通往更高权力与更大作为的阶梯,但也意味着,他将离开这片浸透了他汗水、智慧与鲜血的土地,离开这些与他同生共死的军民,再次踏入殷都那复杂莫测的漩涡。

仪式结束后,瞻没有立刻返回暂时栖身的陋室收拾行装,而是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残破的北城墙。寒风凛冽,卷起积雪。城下那片焦黑的土地和远处的新坟,在雪色中格外刺目。稷的坟冢,就在那片新坟的边缘,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简单的石头。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跪在那石前,轻轻拂去坟头的积雪。是稷的妹妹,禾。她看到瞻,默默起身,让到一旁。

瞻走到坟前,静立片刻,低声道:“稷,安息吧。樠邑守住了,你的家人,会得到抚恤。”

禾低着头,声音细弱却清晰:“多谢先生……兄长常说,是先生让大家有了活路,让樠邑像个样子。他……死得值。”

瞻默然。值吗?用如此多的鲜血和生命,换取一座残城的苟延和一份厚重的封赏?他无法回答。他只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有些仗,不得不打;有些人,注定要牺牲。

“我很快要回殷都了。” 瞻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樠邑的重建,子大夫和朝廷会有安排。你们……好好活下去。”

禾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又默默地跪了下去。

走下城墙时,子大夫正在城墙下等着他。这位经历了生死、如今爵位更高的贵族,看着瞻的眼神无比复杂:“先生……不,现在该称您为‘瞻大夫’了。此番回都,必受重用。只是殷都……不比边邑,人事纷繁,还望先生多加小心。”

瞻微微颔首:“多谢大夫提醒。樠邑之事,还望大夫费心。水利农桑之基已奠,只需按部就班,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元气,更胜往昔。”

“先生放心。” 子郑重道,“先生所授之法,所立之规,子必谨守,使之成为樠邑永制。他日先生若有用得着樠邑之处,只需一纸书信,樠邑上下,必为先生后盾!”

两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这场血与火的洗礼,已将他们的命运紧密相连。

数日后,瞻带着简单的行囊,在王使卫队的护送下,离开了樠邑。没有盛大的送别,只有子大夫、戌(已勉强能起身)、癸等寥寥数人送至城外。许多平民自发地站在残破的街边、墙头,默默目送。他们的眼神中,有感激,有不舍,也有对未来的茫然。

车轮碾过积雪覆盖的官道,留下深深的辙印。

瞻回头望去,樠邑那低矮残破的轮廓,在冬日苍茫的天色下,渐渐模糊。这里,留下了他作为“贞人”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印记——一个能治民、能御敌的实干之才的印记。

边功之赏,是荣耀,是资本,也是一道将他重新推回权力与理念博弈中心舞台的敕令。

殷都,那个曾将他排挤出去的地方,如今正以另一种方式,等待着他的回归。而野狐岭的永恒沉睡者,依旧与这人世的荣辱浮沉无关,他的时间,凝固在更早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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