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的第二次大规模攻城,如同退潮般撤去,留下的是樠邑城墙上更加浓重的血腥与死寂。
夕阳的余晖透过烟尘,给残破的垛口、凝固的血迹、以及横七竖八的敌我尸体镀上了一层诡异的暗金色。
疲惫到极点的守军们,或倚墙呆坐,或直接瘫倒在血泊中,连呻吟的力气都似乎被抽干。
只有少数尚有行动力的戍卒和乡勇,在军官沙哑的催促下,踉跄着搬运伤员,收集尚未损坏的武器,将同袍的遗体与敌人的尸体分开——后者会被直接抛下城墙,前者则被小心地抬往城内临时划出的“义所”。
邑大夫子手臂的伤口崩裂,渗出血迹,但他恍若未觉,与瞻一同在城头缓慢巡视。每走一步,脚下都可能踩到粘稠的血浆或碎肉。
城墙多处出现新的裂痕和缺口,女墙被砸塌了好几段,防御器械消耗巨大,滚木礌石所剩无几,沸水金汁需要重新烧制,箭矢更是捉襟见肘。
更严重的是人员的损失:戍卒能战者已不足八十,乡勇营三个营满编三百人,此刻还能站立的,粗略估计只有两百出头,且几乎人人带伤。伤亡率超过三成,对于一个临时组建的民兵队伍而言,这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先生,” 子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石摩擦,“还能……守几日?”
瞻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夯土城墙裂缝边缘的粉末,又望了望城外土方大营。
敌营虽然经历了昨夜的火袭和今日的挫败,但篝火依旧连绵,人喊马嘶之声在暮色中清晰可闻,显示其主力尚存,元气未伤。他们像一群受伤但更显凶暴的狼,正在舔舐伤口,积蓄着下一次更致命的扑击。
“能否守住,不在天数,而在人力,在物资,在心志。” 瞻缓缓起身,目光从残破的城墙移向城内。炊烟稀疏,哭声隐约可闻,那是失去亲人的家庭在悲泣。“‘坚壁清野’,我们只做了‘清野’——焚毁了城外的一切。但‘坚壁’……还不够坚。更重要的是,‘壁’内的‘人’与‘物’,必须清点、组织、榨取出最后一丝力量。”
他转向子,眼神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大夫,真正的‘坚壁清野’,现在才开始。这不再只是烧掉城外的庄稼和房屋,而是要将整个樠邑,变成一个密不透风、内部高效运转、人人皆为战守一份子的铁核桃。让土方就算崩掉牙齿,也休想轻易砸开,就算砸开,里面也是空的,烫手的,让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还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子被瞻话语中那股决绝的意志所感染,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先生请讲,该如何做?本邑……不,我子,唯先生马首是瞻!”
夜幕再次降临,但樠邑城内已无前一夜组织乡勇时的些许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却也更加有序的忙碌。
瞻的“坚壁清野”深化方案,迅速化为一道道具体的命令,通过癸和戍卒中尚能行动的军官,传递到邑中每一个角落。
首先是对“壁”的彻底加固与改造。所有能动员的劳力,包括轻伤员、半大少年、甚至部分健壮的妇人,被全部组织起来,分成三班,连夜抢修城墙。没有足够的石材,就拆掉城内一些不重要的、位置偏僻的废弃建筑(如旧祠、部分库房),将砖石木料运上城墙。泥土不够,就从城内空地挖取,混合着能找到的所有纤维物(碎草、破布甚至部分库存的麻)重新夯填裂缝和缺口。在几处破损严重、短期内难以修复的城墙段,瞻下令用拆房得来的木料和门板,搭建起临时的高台和栅栏,后面堆满碎石,形成简易的第二道防线。
城墙之上,防御体系也被重新规划。瞻将剩余兵力(戍卒与乡勇混合)重新整编,不再分营,而是按城墙段落划分“防区”,每个防区由一名经验最丰富的戍卒军官或像戌那样的老兵带领,下辖若干什,明确每段城墙的防御职责和器械保管。他设计了更高效的物资传递路线,由妇孺老弱组成“输送队”,将新赶制出来的箭矢、石块、烧好的开水,从城下作坊源源不断运送到指定囤积点。
紧接着,是对“壁”内“人”与“物”的彻底“清点”与“再分配”。
瞻亲自带着癸和几名识字的吏员,在戍卒护卫下,逐一清点邑府仓库、各大户(主要是子大夫及几家略有资产的贵族)的储粮、布匹、盐、药物,乃至金属器皿。子大夫率先垂范,不仅打开所有私家仓廪,甚至将妻妾的部分首饰都贡献出来,用以激励士气或必要时交换物资。其他几家见状,也不敢藏私。所有物资登记造册,由瞻统一调度。
粮食是重中之重。瞻下令实行最严格的“口粮配给制”。根据年龄、劳力、是否参与战守,将全邑人口分类,每日发放定额的粟米粥或饼饵。
参与城防和重体力劳作者稍多,老弱妇孺略少,但确保无人完全饿死。同时,组织妇孺在城内有限空地(如院落、街道角落)挖掘简易地窖,将部分粮食分散储藏,以防粮仓被焚。
所有牲畜(主要是子大夫和几户贵族家养的猪羊鸡犬)也被集中管理,非必要不宰杀,留作最后关头或伤员补养。
药物奇缺。瞻将在殷都贞人舍编撰医典时所学、以及芒笔记中零散的医药知识发挥到极致。
他带领几名略通草药的老者(包括从流民中发现的),在城内仔细搜寻一切可能具有疗伤止血、清热解毒功效的野生植物(如蒲公英、马齿苋、艾草等,即使长在墙角石缝也不放过),收集起来,加以简单炮制。
烧酒(此时已有低度发酵酒)被严格管控,主要用于清洗伤口。
干净的麻布更是珍贵,瞻下令收集所有旧衣、破布,煮沸消毒后备用。伤员被集中安置在几个通风较好的大屋里,由略懂包扎的妇人和瞻亲自指导的“医护队”照料,尽最大努力降低死亡和感染。
然而,“坚壁清野”最艰难的部分,并非物资的调配,而是人心的凝聚与内部秩序的维持。
连日的激战、惨重的伤亡、匮乏的配给、以及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像毒雾一样在城中弥漫。
开始出现不和谐的声音:有人私下抱怨配给不公,指责某某家可能藏了粮食;有乡勇因白日惨烈的战斗而精神崩溃,夜间惊叫哭嚎,影响他人;甚至有流言蜚语,暗指邑大夫和瞻可能会在最后关头抛弃平民,独自逃生。
瞻深知,内忧甚于外患。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巩固内部。
其一,信息公开与同甘共苦。每日傍晚,在城中心空地上,由癸或指定的军官,向聚集起来的民众简要通报当日战况、敌我损失、物资消耗与储备情况(只报总数,不报细节)。
子大夫和瞻坚持与守城将士同食同宿,领取同样的口粮配给,并经常出现在伤兵营和劳作现场。瞻甚至将自己珍藏的、从殷都带来的一小罐蜂蜜,全部拿出来,化入水中,分给重伤员饮用。
其二,严明赏罚与公正裁决。设立临时的“军法官”,由子大夫的一名族弟(以耿直着称)和戌共同担任,处理城内纠纷、违纪事件。
对于作战英勇、表现突出者,无论戍卒乡勇,当场记录,战后承诺重赏(田宅、钱粮、乃至免除赋役)。
对于散布谣言、扰乱秩序、盗窃物资者,首次警告,再犯严惩,甚至当众鞭笞。两日下来,处罚了三人,其中一人因偷窃伤兵口粮被鞭二十,悬于街口半日,以儆效尤。乱象迅速得到遏制。
其三,赋予希望与精神支柱。瞻利用一切机会,向军民灌输“拖垮土方”的思想。
他分析道:土方远来,粮草补给困难,全靠劫掠。
如今城外一片焦土,他们抢不到东西,人马消耗却极大。
每多拖一天,土方的士气就低落一分,粮草就紧张一分。
只要樠邑不破,他们就是一根扎在土方喉咙里的硬刺,让其进退两难。
他更指出,樠邑的烽火和求援信使(尽管希望渺茫)可能已经引起其他边邑或王都的注意,坚持下去,未必没有转机。
这些分析,通过军官和口耳相传,在绝望中注入了一丝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在深化“坚壁清野”的第四日黎明,土方的新动向,验证了瞻的判断,也带来了新的、更严峻的挑战。
土方大酋虎显然失去了耐心,也意识到了强攻硬打的代价太高。
他改变了策略。大队土方骑兵不再急于攻城,而是开始绕着樠邑城墙外围反复奔驰呼啸,箭矢如雨点般抛射入城,虽因距离和角度杀伤有限,却极大地骚扰和震慑守军,消耗其精力和箭矢储备。
同时,土方派出了更多的游骑小队,试图从更远的方向寻找樠邑防御的漏洞,或捕捉可能出城取水、樵采的零星人员。
更阴险的是,虎开始玩起了心理战。土方兵将一些在更北边被攻破的商邑俘获的平民(多为妇孺),驱赶到樠邑城下,在守军目力可及的范围内,进行残酷的虐待和屠杀,狂笑与哀嚎声顺风传来,意图摧垮守军意志。他们甚至将一些首级和残肢,用箭射入城内,附上恫吓的言语(简单的象形符号和图画)。
这些暴行,确实在樠邑守军中引起了巨大的愤怒和悲恸,但也带来了更深的恐惧和动摇。一些年轻的乡勇看着城下的惨状,双目赤红,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拼命,被军官死死按住。更多的人则面色惨白,仿佛看到了自己或家人未来的命运。
瞻和子大夫迅速登上城墙最受冲击的北段。看着城下土方的暴行和守军们剧烈波动的情绪,瞻知道,仅仅依靠严令和希望说教已经不够。他需要一场行动,来反击,来凝聚,来证明“坚壁”并非被动挨打。
他召集了戌和另外几名最悍勇、也最熟悉城外夜色的老兵。“土方欲乱我心,我偏要迎头痛击!” 瞻的眼神冰冷,“今夜,不再焚其粮草马匹。目标——其在外围巡弋的游骑小队,尤其是那些正在施暴的畜生。你们带两队精锐,每队十五人,伏于我们预先留出的、隐蔽的出击通道外。待其小队落单或松懈时,迅猛出击,斩首即退,不要纠缠。不要俘虏,只要首级。将首级带回,悬于我们城头!要让土方知道,樠邑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会咬断他们喉咙的困兽!也要让我们的军民看到,我们能杀出去,也能杀回来!”
戌等人领命,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
当夜,月黑风高。两支精干的小队如同暗夜中的幽灵,从城墙两处极其隐蔽的排水口(事先经过拓宽和伪装)悄然潜出。
他们依据白日观察和猎户出身的队员指引,成功伏击了两支在城外游荡、正对抓获的商民施暴取乐的土方游骑小队。
战斗短暂而血腥,樠邑死士以亡二伤四的代价,斩杀土方二十余人,割取首级十余颗,救下数名奄奄一息的俘虏(可惜大多伤重,只活下一人),迅速撤回。
翌日清晨,十余颗土方兵血淋淋的首级,被高高悬挂在樠邑北门城楼之上。那个被救回的商民,虽然神志不清,但生命无虞的消息也在城内传开。
土方营地震动,虎暴跳如雷。而樠邑城头,守军们望着那些狰狞的首级,胸中的悲愤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恐惧被一种带着血腥味的昂然战意所取代。原来,我们并非只能被动挨打!原来,土方也会流血,也会死!
“坚壁清野”,在血与火的淬炼中,从一个被动的防御策略,逐渐演变为一种积极的、全面的生存抗争。
它清空的不仅是城外的物资,更是军民心中的侥幸与软弱;
它坚固的不仅是夯土的城墙,更是由纪律、希望、仇恨和有限反击共同构筑的心理防线。樠邑这座边邑小城,在瞻的掌控下,正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和坚韧,将自己打造成一颗越来越难啃、也越来越危险的“铁核桃”。
土方这只猛虎,面对的将不再是一顿轻易到口的美餐,而是一场可能崩掉利齿、甚至反噬自身的消耗战。
而野狐岭的沉睡者,依旧与这炼狱般的景象无关,他的时间,凝固在更早的宁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