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队伍离开了阳城周边的平畴沃野,地势开始逐渐起伏。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初现端倪,道路变得崎岖难行。
时值盛夏,头顶的日头毒辣异常,将黄土路面烤得龟裂,马蹄和脚步落下,便扬起一片呛人的烟尘。队伍里的气氛沉闷而压抑,除了必要的口令和马蹄声、脚步声,很少有多余的声响。
百夫长姒庚是个沉默寡言的军人,严格执行着护送与监视的任务,对陈远这个“工正”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节,但眼神里始终带着一丝属于王族卫士的疏离与审视。陈远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都骑在分配给他的那匹矮种马上,观察着沿途的地貌和植被,默默记忆着路线,同时在心里反复推演着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预案。
石腿则显得有些兴奋和紧张,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部落如此之远,见识到与森林和河谷截然不同的黄土丘陵风光。他紧紧跟在陈远马后,不时好奇地张望,但对那些面无表情、装备精良的王族卫士,始终怀有深深的畏惧。
如此行进了约莫七八日,队伍沿着一条水量渐丰的河流(可能是黄河的某条支流,如洛水或渭水)河谷向西北方向迂回前进。空气中的水汽明显增多,风也变得潮湿起来。远远地,已经能听到如同闷雷般持续不断的轰鸣声——那是黄河主流奔腾咆哮的声音。
这日午后,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乌云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迅速吞噬了湛蓝的天空。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连惯于忍耐的姒庚也抬头望了望天色,眉头微蹙,下令加快行进速度,希望能在暴雨来临前,赶到前方一处据说有小型部落聚居的河湾高地暂避。
然而,暴雨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猛。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瞬间就连成了白茫茫的雨幕,能见度急剧下降。雨水冰冷刺骨,打在脸上生疼。黄土路面迅速变得泥泞不堪,人马行走其上,一步三滑,艰难无比。
黄河的咆哮声在暴雨中变得更加清晰和骇人,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巨兽,就在不远处的山谷间翻滚怒吼。
“快!跟上!不要掉队!” 姒庚在风雨中大声呼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他显然也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在如此暴雨下,靠近黄河的河谷地带,随时可能发生山洪或河岸崩塌。
陈远的心也提了起来。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更清楚黄河的“脾气”,这条孕育了文明的大河,同样也是一条喜怒无常、屡屡改道、吞噬生命的“害河”。在夏朝这个植被覆盖可能远优于后世但防洪手段极其原始的时代,黄河泛滥的威力足以摧毁一切。
队伍在泥泞中挣扎前行,试图尽快离开这段地势较低的河谷。然而,灾难往往在你最不希望它到来的时候降临。
就在他们艰难地攀上一道较为陡峭的黄土梁,暂时脱离了直接临河的危险区域时,身后下方,那片他们刚刚经过不久的、较为开阔的河谷地带,传来了比雷鸣更恐怖、更沉闷的巨响!
那是一种混合了岩石崩塌、泥土倾泻和亿万立方米河水瞬间失去束缚后发出的、足以让灵魂战栗的恐怖轰鸣!
陈远猛地勒住马缰,回头望去。
尽管有雨幕遮挡,他依然看到了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远处,浑浊的、如同泥浆般的黄河水,冲垮了原本束缚着它的某段天然或人工堆砌的土石河岸,如同决堤的洪荒巨兽,裹挟着断裂的树木、翻滚的巨石以及大量的泥沙,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地势低洼的河谷平原倾泻而下!
黄色的浊流所过之处,刚刚还郁郁葱葱的农田、零星分布的简陋窝棚,瞬间就被吞噬、抹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洪水如同巨大的黄色舌头,疯狂地舔舐着大地,迅速蔓延、扩张。
“河伯……河伯发怒了!” 队伍中,一名年轻的卫士望着那毁灭一切的场景,脸色惨白,失声惊呼,甚至下意识地想要跪伏下去,被身旁的同僚死死拉住。
就连久经沙场的姒庚,此刻也脸色发青,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面对这种天地之威,个人的勇武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陈远的心脏也在剧烈跳动,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决口的位置似乎在上游一段距离,洪水主要冲向了对岸和下游的平原区,他们所在的这道黄土梁,暂时是安全的,但并非高枕无忧。洪水正在快速上涨,一旦淹没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些较低矮的垭口,这道梁子就可能变成孤岛。而且,如此暴雨持续下去,黄土土质疏松,极易发生滑坡。
“姒庚百夫长!” 陈远大声喊道,声音在风雨和洪水的轰鸣中显得有些微弱,但异常的清晰和镇定,“此地不宜久留!黄土遇水极易塌陷!我们必须立刻向更高、更坚实的地方转移!”
姒庚猛地回过神,看向陈远。此刻,这个年轻工正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与谦逊,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和决断。联想到他在金工坊“驱邪救人”和“点石成金”的传闻,姒庚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信服。
“依你之见,该往何处?” 姒庚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暂时抛开了身份的隔阂。
陈远快速扫视四周,目光锁定在黄土梁后方,一处岩石裸露、地势明显更高更陡的山丘。“那里!那片石山!速度要快!”
没有时间犹豫。姒庚立刻下令:“全体都有!跟上远工正,目标后方石山!快!”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队伍立刻调转方向,冒着倾盆大雨,踩着湿滑泥泞的斜坡,拼命向那座石山攀爬。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不断打滑,不时有人或马匹摔倒,又很快被同伴拉起,继续向上。
陈远也跳下马,和石腿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攀爬。他不断提醒着众人避开那些看起来土质松软、可能有裂缝的区域。他的冷静和清晰的指令,在这种混乱危急的时刻,无形中成了队伍的主心骨。
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爬上石山顶部的平台,回头望去时,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下方那道他们刚才栖身的黄土梁,靠近河谷的一侧,在洪水的持续冲刷和雨水浸泡下,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滑坡,大量的黄土混着雨水,如同粘稠的粥一样流入汹涌的洪流之中。如果他们再晚上一刻,后果不堪设想。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所有人都瘫坐在湿漉漉的岩石上,大口喘着粗气,心有余悸。
雨,还在下。洪水,还在咆哮着肆虐下方的平原。放眼望去,一片浑黄的汪洋,只有少数几处高地如同孤岛般露出水面,上面似乎还有绝望的人影在晃动。
“工正……这次,多亏你了。” 姒庚走到陈远身边,声音有些沙哑,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真诚的敬意。他手下的那些卫士,看向陈远的眼神也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有点特别的工匠,而是带着感激和信服。
陈远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凝重地望着下方的洪水:“只是侥幸。真正的麻烦,恐怕还在后面。”
他指了指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孤岛”和隐约可见的人影:“洪水一时半会儿不会退去。那些被困的人,需要食物,需要干净的水,需要躲避寒冷。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如此大的洪水,下游不知有多少部落、田舍被毁。灾荒、瘟疫……恐怕难以避免。”
姒庚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作为王族卫士,他更清楚这样规模的水患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眼前的生命财产损失,更可能引发大规模的流民、动荡,甚至动摇邦国的稳定。
“我们必须尽快将消息传回阳城!” 姒庚握紧了拳头,“同时,也要想办法救助眼前能救的人。”
陈远点了点头。他看着下方那片被黄河轻易改写的“地图”,心中充满了沉重。
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大灾面前,依旧渺小。但他既然遇到了,就无法袖手旁观。脱身离开阳城的计划,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打断。眼下,勘探矿脉已非首要,如何在这片洪水的废墟中生存下去,并尽可能多地救助生灵,成为了摆在他面前最紧迫的课题。
黄河决口,改变的不仅仅是地貌,似乎也将他前行的道路,引向了一个未曾预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