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林比陈远想象的更为死寂。
那些被称为“白骨木”的树木,通体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惨白,树皮光滑而冰冷,如同真正被剥离了血肉的骨骼。
它们枝桠扭曲,直指苍穹,在清冷的星光下,投下怪诞扭曲的阴影。
林中几乎没有其他植物,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粉末状物质,踩上去软绵绵的,不发出一点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石灰和腐朽气息的味道。
陈远放轻脚步,如同幽灵般在林间穿行。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些惨白的枝干,寻找着赤瞳鸦的巢穴。
按照木隐的描述,这种乌鸦喜欢在高处筑巢。
寂静被偶尔响起的、嘶哑难听的“呱呱”声打破。
声音来自林深处。
陈远循声潜行,很快,在一株格外高大、形如巨人肋骨的白骨木顶端,看到了一个用枯枝搭建的、颇为巨大的巢穴。
巢穴边缘,隐约可见几点暗红色的光泽在微微移动。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借助树干掩护,仰头观察。
那是几只体型中等的乌鸦,羽毛并非纯黑,而是在星光下泛着一种暗紫色的金属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们的眼睛——并非普通乌鸦的黑色,而是一种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在夜色中幽幽发亮,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邪异。
赤瞳鸦!果然存在。
要取到它们的尾羽,绝非易事。这些乌鸦极其警觉,巢穴又位于如此高处,强行攀爬必然会被发现。
而且木隐提醒过,这种鸟很聪明。
陈远沉吟片刻,没有贸然行动。他记住这棵树的方位,然后悄然后退,开始在白骨林边缘区域寻找。他需要一种工具。
他在林边找到了一种具有韧性的藤蔓,又找到几片边缘锋利的薄石片。
他坐在地上,忍着身上的酸痛,开始制作一个简单的套索和投石索。
这个过程耗费了他不少时间,期间他不得不停下来,警惕地倾听周围的动静,确保没有危险靠近。
当简易的工具准备就绪,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
陈远知道,不能再等了。他返回到那棵筑有鸦巢的白骨木下,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和距离。
他没有试图直接攻击乌鸦,而是将目标放在了巢穴本身。
他捡起几块小石子,用投石索瞄准巢穴下方的一根细枝,猛地射出!
“啪!” 细枝应声而断,掉落在巢穴边缘,发出声响。
巢穴里的赤瞳鸦立刻被惊动,发出惊慌的“呱呱”声,纷纷振翅飞起,在巢穴上空盘旋,暗红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下方。
陈远屏住呼吸,隐藏在另一棵树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乌鸦们盘旋了几圈,没有发现明显的威胁,又见巢穴完好,便陆续落回巢中,但显然比之前警惕了许多。
陈远耐心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用投石索,瞄准了巢穴另一侧的一根枯枝。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他每次只制造轻微的响动,惊飞乌鸦,却不真正破坏巢穴,也不暴露自身。
起初,乌鸦还会惊慌飞起,但次数多了,它们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似乎认为这只是寻常的风吹草动,或者林中其他小动物造成的干扰。
这正是陈远想要的效果——让它们习惯并放松警惕。
当天光更亮一些,鸦群似乎彻底放松下来,不再理会轻微的异响时,陈远开始了真正的行动。
他利用之前制作的藤蔓套索,看准一根位置较低、靠近巢穴边缘、上面恰好挂着几根明显较长且色泽更深的暗红色尾羽的枝条,小心翼翼地将套索甩了上去。
他屏住呼吸,缓缓拉动藤蔓。套索慢慢收紧,勾住了那几根尾羽的根部。他猛地一拉!
“咔嚓!” 细枝断裂,连同那几根尾羽一起被拽了下来!
“呱——!!!”
这一次,鸦群彻底被激怒,发出刺耳的厉啸,暗红色的眼瞳凶光毕露,它们发现了树下的陈远,如同几道黑色的闪电般俯冲下来!尖锐的喙直啄他的眼睛!
陈远早有准备,一把抓起地上的尾羽和工具,转身就跑,同时挥舞着石斧格挡。乌鸦的利爪和尖喙在他手臂和后背留下了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但他不敢停留,爆发出全部速度,冲出了白骨林,重新没入外围相对茂密的丛林。
乌鸦追出一段距离,便不甘地盘旋嘶鸣了一阵,最终返回了巢穴。
陈远靠在一棵大树后,喘着粗气,看着手中那几根暗红色的、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幽光的尾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二样东西,到手了。
过程虽险,但依靠策略和耐心,总算有惊无险。
他没有停留,立刻转向下一个目标——龙涎泉。按照木隐的描述,泉眼就在白骨林西南方向的一处山谷之中。
穿过一片布满湿滑青苔的碎石坡,还未靠近山谷,一股冰寒彻骨的水汽便扑面而来,让浑身汗湿的陈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味和某种矿物的气息。
山谷入口狭窄,被浓密的、喜湿的蕨类植物封锁。
陈远拨开一人高的蕨叶,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
一个不过半亩见方的水潭静静地卧在山谷底部,潭水呈现出一种极其深邃的、近乎墨黑的幽蓝色,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如同呼吸般的白雾。
潭水四周是陡峭光滑的岩壁,长满了湿滑的深绿色苔藓。整个水潭寂静无声,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黑色宝石,又像是一头沉睡巨兽微张的、等待着吞噬一切的嘴巴。
龙涎泉。仅仅是站在岸边,就能感受到那潭水中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危险气息。
木隐说过,潭水冰寒刺骨,水底有暗流,取水是幌子,考验的是勇气和判断。而潭边岩石上,生长着那种治疗热毒的罕见苔藓。
陈远仔细观察着岸边。果然,在靠近水潭的一块较为平坦的黑色岩石上,他发现了一小片与众不同的苔藓。
它们呈现出一种晶莹的翠绿色,仿佛翡翠雕成,与周围深绿滑腻的普通苔藓截然不同。
他小心地走过去,蹲下身,用石斧的刃口,轻轻刮取那些翠绿色的苔藓。它们附着得很牢固,需要耐心和技巧。
就在他全神贯注采集苔藓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幽深的潭水深处,有什么巨大的、模糊的阴影缓缓蠕动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让他汗毛倒竖!
他猛地抬头,紧握石斧,死死盯住那片墨蓝色的水域。
水面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但那种被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不能久留!陈远加快动作,将刮下的翠绿色苔藓小心地包在一片大树叶里,塞入怀中。
他没有试图去取那危险的潭水——苍木要的是“龙涎泉最深处的泉水”,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在不付出生命代价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他拿到了更珍贵的药材,目的已经达到。
他最后警惕地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幽潭,缓缓后退,直到退出山谷,重新感受到林间的暖意,才松了口气,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三样试炼物品,夜啼花(已干制,来自木隐)、赤瞳鸦尾羽、龙涎潭边苔藓(替代泉水),已得其三!虽然过程充满凶险,身上也添了多处伤痕,但他终究还是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不再犹豫,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开始沿着来路返回。
归心似箭,不仅仅是为了交付试炼物品,更是为了尽快回到部落,将青铜冶炼的可能,付诸实践。
当他拖着疲惫不堪、满身伤痕的身体,再次出现在高地边缘时,立刻引起了轰动。
“远巫!是远巫回来了!”
惊呼声如同涟漪般传开。所有族人,无论是在清理淤泥的,还是在搭建窝棚的,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涌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陈远的模样确实狼狈,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脸上带着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他径直走到高地中央,那里,苍木正站在他的窝棚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坚牙、石腿等人激动地围了上来。
陈远没有多说,只是将三样东西一一取出,放在地上摊开的干净兽皮上:那串干枯却依旧能看出原形的蓝色夜啼花,那几根暗红色、泛着幽光的赤瞳鸦尾羽,以及那包鲜翠欲滴的龙涎潭苔藓。
人群瞬间寂静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三样只存在于传说和恐惧中的物品,就这样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完成了……他真的完成了巫之试炼!从沉睡之林活着回来了!
苍木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那三样东西,尤其是那包翠绿色的苔藓,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信仰崩塌般的巨大失落和……一丝隐藏极深的恐惧。
陈远平静地看向苍木,声音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苍木巫,试炼之物,我已取回。
按照古老的规矩,我是否已证明,我拥有与天地沟通的资格,有资格承担引导部落的‘巫’之责任?”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敲打在每一个族人的心上,也敲打在苍木摇摇欲坠的权威之上。
苍木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那根一直紧握在手、象征权力的木杖,“哐当”一声,掉落在泥地上。
他没有去捡,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陈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一言不发,转身,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回了自己的窝棚,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高地上,再次陷入了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苍木消失的窝棚门口,缓缓移到了站在中央、虽然狼狈却如同山岳般挺立的陈远身上。
那目光里,不再有怀疑,不再有好奇,只剩下彻底的、毫无保留的信服与敬畏。
传承的火焰,在这一刻,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接。
旧的权威已然落幕,而新的时代,随着这个来自远方的“巫”,以及他带回来的那些神秘之物和深不可测的知识,正缓缓拉开序幕。
陈远感受着那些目光,他知道,他赢了。不仅赢得了试炼,更赢得了在这个部落立足、乃至引导它前进的资格。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根属于苍木的木杖。入手沉重,冰凉。
这不仅仅是一根木杖,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握紧了它,抬起头,望向开始忙碌起来的族人,望向那片堆放着青铜矿石的空地,望向更远方,那片广阔而未知的天地。
火焰,已经点燃。接下来,该如何让这火焰,燃烧成照亮一个时代的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