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温和而苍老的意识,如同在永夜中点亮的一盏孤灯,将“传道人”三个字,深深烙印在了陆尘的灵魂深处。
这不仅仅是一个身份,更是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星辰的责任。
陆尘的意识从那宏大的概念中缓缓抽离,目光重新落回现实。他看着这片洞天福地里,那些不知疲倦、重复着万古前日常的上古道人虚影,心中百感交集。
传道……
在这道统断绝、诡异横行的【残道纪元】,谈何容易?
【来吧……孩子……】
那股古老的意识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催促。一道由纯粹灵气汇聚而成的、散发着柔光的溪流,无声无息地在陆尘面前的草地上浮现,蜿蜒着伸向这片洞天福地的深处。
它在为他引路。
陆尘没有犹豫,他小心翼翼地将萧月横抱起来。她的身体依旧冰冷,但那微弱的呼吸,却比刚才平稳了许多。他能感觉到,四周那无处不在的纯净灵气,正在持续不断地修复着她那被诡则污染的生机。
抱着她,陆尘踏上了那条光之溪流。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他走过正在辩论阵法的年轻道人,走过聚精会神炼丹的老道,走过在湖边演练拳法的道童。这些上古的回响,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
陆尘的心,却在这段不算长的路途中,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他不再去想门外那个疯狂的魏长卿,也不再去想【九城盟约】冰冷的追杀。他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怀中的女子,和脚下这条通往未知的道路上。
这条路,或许就是他作为“传道人”的第一步。
光之溪流的尽头,是一座极其朴素的石台。
石台由一整块不知名的青色玉石雕琢而成,上面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温润的痕迹。
而在石台的正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团光。
那是一团拳头大小、仿佛由亿万颗星辰碾碎后揉捏而成的、缓缓呼吸着的光团。它时而凝聚成完美的球体,时而又散逸成一缕缕纯粹的法则丝线,每一次形态的变化,都仿佛在阐述着一条天地至理。
它的光芒并不耀眼,却仿佛是这整个洞天福地的核心,是所有生机与灵气的源头。
【道之源核】。
《通天箓》中记载的,上古道统的最终造物,是整个【上古道纪】所有智慧与法则的结晶。
陆尘抱着萧月,缓缓走近石台。他能感觉到,【道之源核】散发出的气息,与他体内的《通天箓》道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那正在缓慢恢复的身体,在这股气息的笼罩下,愈合速度陡然加快了数倍。
【它,可以救她。】
古老的意识在陆尘心底响起。
【但它,并非一件予取予求的工具。】
陆尘的脚步停在了石台前。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果【道之源核】仅仅是一件强大的法宝或是一颗顶级的丹药,那么这【太虚观】的考验,也未免太过简单了。
【它是一颗种子,一颗能够重塑纪元的种子。】
【而你,孩子,作为被选中的传道人,你的‘道’,你的‘理念’,将会成为浇灌这颗种子的第一捧水。】
【你的心,将决定它未来的模样。】
古老的意识变得无比庄严,仿佛化作了天地的意志,向陆尘发出了传承的最终质问。
【告诉我……】
【若由你重塑纪元,你欲建何等天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尘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
他怀中的萧月、眼前的石台、身后的洞天福地……一切都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地晕开、消散。
他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抽离,坠入了一片无尽的虚无之中。
紧接着,第一幅画面,在他眼前展开。
那是一片再也看不到一丝诡异之力的、阳光明媚的世界。天空是蔚蓝的,大地是金黄的,河流清澈见底。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孩子们在田野间自由地奔跑,不用再担心阴影中会窜出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所期望的世界,实现了。
陆尘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欣慰。
然而,画面一转。
他看到了一座宏伟的巨城,城墙高耸,但上面篆刻的符文,不再是抵御诡异,而是指向了城外另一座同样宏伟的城市。
他看到了身穿不同制服的士兵,在曾经的荒野上对峙,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他听到了酒馆里,商人们为了争夺一条新的商路而互相咒骂、密谋。
他看到了曾经并肩作战、共同对抗诡异的幸存者们,如今却因为一块土地、一处矿藏的所有权,而拔刀相向,血溅五步。
没有了共同的敌人,人性的贪婪、自私、猜忌,便成了新的、也是更可怕的诡异。人们忘记了曾经在黑暗中抱团取暖的艰难,忘记了那些为守护他们而逝去的生命。他们筑起更高的墙,锻造更锋利的武器,不是为了守护,而是为了掠夺。
这个世界,没有诡异。
却比诡异横行的【残道纪元】,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绝望。
陆尘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想告诉他们这样是错的,但他的声音,却无法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任何痕迹。
画面破碎,虚无再次降临。
随即,第二幅画面,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这一次,他站在一座高耸入云的白玉高塔之巅,俯瞰着整个世界。
世界在他的意志下,被重塑成了一个绝对秩序的国度。每一座城市都规划得井井有条,每一条道路都一尘不染。人们按照他用《通天箓》制定的、最完美的“道”来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纷争,没有罪恶,甚至没有强烈的欲望。
每个人都活着,安全,富足。
他成了这个世界的至高神,唯一的立法者。
他看到了【九城盟约】的影子,但比它更彻底,更完美。因为他的秩序,是建立在绝对正确的“道”之上。
他甚至看到了萧月。她不再是那个会痛苦、会挣扎、会为了守护凡人而奋不顾身的女子。她成了一位完美的秩序执行官,脸上挂着标准而温和的微笑,高效地处理着任何可能偏离“正道”的微小异常。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了那份属于人性的、复杂的火焰。
她只是一个完美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陆尘试图从这幅完美的画卷中,寻找一丝一か的欣慰,一丝一か的成就感。
但他只感觉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个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同样……也没有了爱,没有了希望,没有了那些在绝境中闪耀的人性光辉。
所有人都成了他制定的、完美程序下的一个个数据。
这不就是【铁律】梦寐以求的世界吗?一个被彻底“格式化”的、冰冷而正确的牢笼。
他,亲手扼杀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
“不……”
陆尘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强大的意志力让他从这幅令人窒息的画面中猛然挣脱。
眼前的幻象如玻璃般寸寸碎裂,他又回到了那座朴素的石台前。
【道之源核】依旧静静地悬浮着,仿佛在等待他的最终答案。
陆s尘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大口地喘息着。
这场考验,无关力量,无关修为,它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他的灵魂,将他内心最深处的两种可能,血淋淋地展现在他面前。
是放任自流,让人性在没有外敌后自我毁灭?
还是强行干预,用绝对的“正确”去抹杀人性的所有可能?
似乎无论怎么选,都是一个错误的答案。
他陷入了沉默,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笼罩了他的心头。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依旧昏迷不醒的萧月。她的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在梦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陆尘伸出手,轻轻地、想要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
无数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熔火之心】里,那个叫老方的老人,在生命最后一刻,脸上露出的、欣慰而无畏的笑容。他不是为了一个完美的新世界,他只是想让孩子们能活下去。
他想起了那些幸存者,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连接上滚烫的能源缆线,为他争取那最后的一秒。他们不懂什么大道,不懂什么纪元,他们只知道,要守护自己身后那些手无寸铁的家人。
他想起了萧月,一次又一次地挡在他的身前。在【悲鸣剧院】,她化身【人性灯塔】,点燃了那些凡人心中最微弱的希望之光;在【无妄之岸】,她为了守护幸存者,不惜与魔鬼握手;就在刚才,她更是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源于什么宏大的、正确的逻辑。
那只是源于她内心深处,最朴素的、最不讲道理的……一份“守护”的执念。
是啊……
他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一个没有纷争的完美世界,也不是一个绝对正确的冰冷秩序。
他守护的,是老方脸上那无畏的笑容。
是幸存者们在绝境中依旧愿意牺牲的勇气。
是萧月眼中那份即便痛苦,也绝不放弃的、属于“人”的光。
他守护的,是人性本身。
人性有贪婪,有自私,有愚昧,但同样,它也有爱,有勇气,有牺牲,有在无尽黑暗中,依旧愿意点燃自己、照亮他人的那份薪火之光。
抹杀了人性的恶,也就等于扼杀了人性的善。
而他要做的,不是去当一个裁决善恶的“神”。
他要做的,是让这片早已被黑暗与绝望浸透的大地,重新拥有能够生长出“善”的土壤。
他要做的,是将那份名为“希望”的火种,重新还给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至于他们未来会选择走向光明,还是重蹈覆辙……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他能做的,只是为他们提供这个选择的权利。
想通了这一切,陆尘心中所有的迷茫,都烟消云散。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
他抬起头,迎向那仿佛代表着天地意志的【道之源核】,用一种无比平静,却又无比郑重的声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会去创造一个完美的天地。”
“我也不会去制定一套永恒的秩序。”
“我要做的,是恢复这片天地的自愈之能,让纯净的灵气重新流淌,让被扭曲的法则回归正轨。”
“我要做的,是将上古的智慧,将《通天箓》中那份对抗黑暗、守护本心的力量,化为可以被传承的薪火,播撒向整个【残道纪元】。”
“我,不做救世主,也不做立法者。”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洞天中回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只愿成为一名……传道者。”
“将抗争的武器,与选择的权利,归还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