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济南还裹着料峭的寒意，邵娜把最后一瓶氢氧化钠溶液塞进实验柜下层时，指尖撞在柜角的铁皮上，疼得她缩了缩手。办公室的窗户开着条缝，风卷着细碎的雨丝飘进来，落在摊开的备课本上，洇得“酸碱盐”三个字边缘发毛。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是年级组的群消息：“接通知，明日起全面启动线上教学，请各位老师做好直播准备。”
她盯着屏幕上的字，指尖在“直播”两个字上顿了顿。上周家长会还跟家长们拍着胸脯保证“最后三个月，就算把床搬去教室也得盯着孩子们”，这会子倒好，连校门都出不去了。桌角的绿萝是去年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叶片上沾着层薄灰，叶尖耷拉着，像极了此刻她的心情。
“邵老师，你家那套直播设备够用不？”隔壁班的王老师探进头来，手里攥着个缠满线的麦克风，“我家那破摄像头，照得人跟个糊了的烧杯似的。”
邵娜扯了扯嘴角，没应声。她哪有什么直播设备？上周末女儿缠着要上网课用的台灯，她跑了三家文具店才买到，摄像头还是前两年单位发的旧款，像素低得能看清脸上的毛孔，却照不清黑板上的方程式。
“实在不行就用手机支架架着写板书，”王老师看出她的窘迫，把麦克风往桌上一放，“我刚试了，把手机架在书架上，对着白板写，学生勉强能看清。对了，别忘了提醒学生把试剂瓶都收起来，上网课可别瞎摆弄化学品。”
试剂瓶。邵娜心里咯噔一下。上周刚给学生发了酸碱指示剂的实验包，里面有酚酞试液、石蕊试纸，还有小瓶的稀盐酸——本来是计划这周在实验室做“酸碱中和”分组实验的。现在居家上网课，这些东西落在十三四岁的孩子手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抓起手机就往班级群里发消息：“各位同学，今日起所有化学实验材料请统一放在抽屉最深处，未得老师允许不得私自打开。如有疑问，直播课上举手提问。”
消息发出去，半天没人回。这个点，孩子们大概还在忙着把课本往书包里塞，没人会注意到群里的消息。邵娜叹了口气，起身往教室走——得把讲台上那盒没发完的硫酸铜晶体带回去，万一留在教室被值班老师当成垃圾扔了，下学期实验课就没法用了。
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初三（2）班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夕阳正斜斜地照在讲台上，把粉笔盒里的白色粉笔染成了暖黄色。黑板上还留着上午写的板书：“Fe?o?+6hcl=2Fecl?+3h?o”，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是课代表周舟的手笔——这孩子总爱在她写板书时偷偷画小图案，被发现了就挠着头笑，说“老师您写的方程式太严肃，我给它添点表情”。
邵娜走到讲台前，拿起那盒硫酸铜晶体。晶体是天蓝色的，装在透明的广口瓶里，阳光透过瓶壁照进来，能看见里面细碎的晶簇，像把凝固的星星。她突然想起上周周舟捧着这瓶晶体跟她说：“老师，这像不像大海里的盐粒？等中考结束，我想去海边看看真的盐田。”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周舟妈妈发来的消息：“邵老师，周舟说他的实验包落在学校抽屉里了，您看能不能帮着拿一下？他说里面有您给的石蕊试纸，想在家试试自来水的ph值。”
邵娜捏了捏眉心。这孩子，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实验。她回复：“我现在去拿，等下给您放校门口传达室。”
走到周舟的座位旁，她弯腰拉开抽屉。实验包躺在最里面，蓝色的塑料袋上印着“初中化学实验套装”的字样，旁边还压着本笔记本，翻开的那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烧杯，里面画着些彩色的波浪线，旁边写着“假设：自来水是中性的”。
邵娜把实验包放进塑料袋里，指尖不小心蹭到了笔记本的纸页。纸页边缘有些发卷，显然是被翻了很多次。她突然想起周舟的化学成绩——不算顶尖，却总爱琢磨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老师，为什么肥皂水能吹泡泡，自来水不行？”“老师，醋泡鸡蛋壳为什么会冒气泡？”每次她都耐着性子答，答完了他就往笔记本上记，记完了又追着问下一个。
“这孩子，心思都在这些上了。”邵娜笑着摇摇头，把笔记本也塞进塑料袋里。
第二天早上八点，邵娜坐在客厅的书桌前，把手机架在女儿的绘本架上。镜头正对着块小白板，板擦是用女儿的橡皮代替的，粉笔是昨晚跑了两家超市才买到的彩色粉笔——她想着用不同颜色标方程式，学生能看得清楚些。
“大家能听见声音吗？能看见板书的扣个1。”她对着手机屏幕说，声音有点发紧。屏幕上跳出一串“1”，周舟的名字冒得最快，后面还跟了个“老师您的头发有点乱”的表情包。
邵娜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昨晚改作业改到十二点，今早五点就爬起来调试设备，哪顾得上整理。“别贫，”她板起脸，却忍不住笑了，“今天我们讲酸碱中和反应，先复习下上周学的指示剂——谁能说说，酚酞试液遇酸是什么颜色？”
屏幕上瞬间刷起一片消息：“无色！”“老师我知道！是无色！”周舟的消息最显眼：“老师，我昨天试了，把酚酞滴进醋里，真的不变色！”后面还附了张照片，是个小碟子，里面装着浅褐色的液体，旁边放着支滴管。
邵娜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周舟，我昨天是不是说了，没允许不能动实验材料？”
屏幕上的消息顿了顿，周舟的名字半天没再冒出来。其他学生也不敢说话了，只有零星几个“老师他不是故意的”在刷屏。
邵娜叹了口气，拿起粉笔在白板上画了个烧杯：“先不说这个。大家看，这是盛有氢氧化钠溶液的烧杯，现在往里面滴加酚酞试液——”她故意停了停，“周舟，你来说说，这时候溶液会变成什么颜色？”
过了几秒，周舟的消息才跳出来，字打得飞快：“红色！因为氢氧化钠是碱，酚酞遇碱变红！老师我错了，下次不动了。”
“知道错就好。”邵娜的声音软了些，“酸碱试剂有腐蚀性，万一洒在手上怎么办？下次想做实验，跟老师说，咱们在直播间一起做。”
她接着往下讲，把氢氧化钠和盐酸中和的过程画在白板上，用红色粉笔标碱，蓝色粉笔标酸，最后用黑色粉笔圈出“Nacl+h?o”：“大家看，酸和碱反应生成盐和水，这就是中和反应。就像——”她想了想，“就像吵架的两个人握手言和，最后都变成了温和的样子。”
屏幕上又热闹起来：“老师这个比喻好懂！”“那是不是所有酸和碱都能中和？”邵娜正挨个回复，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打来的，她按了拒接，继续讲课。可没过几秒，电话又打了进来，她只好跟学生们说：“等我两分钟，接个电话。”
“是邵老师吗？”电话那头是个气喘吁吁的女声，“我是李响的妈妈，李响他……他发烧了，38度5，刚才社区来通知，说要去医院做核酸，我这慌得手都抖了，孩子还惦记着你的化学课，说不能缺……”
邵娜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李响是班里的尖子生，平时话不多，作业却永远写得整整齐齐。她赶紧说：“你先带孩子去医院，课我录下来了，等他回来随时看。别慌，现在医院流程熟，不会耽误的。”
挂了电话，她回到直播间，看见学生们都在问“李响怎么了”。她强压着心慌，笑了笑：“李响有点不舒服，去医院看看，大家别担心。咱们继续上课，等他回来，咱们再把今天的重点给他补补。”
那天的课拖了十分钟才结束。邵娜关了直播，瘫坐在椅子上，才发现后背的衣服都湿了。女儿端着杯温水过来，小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妈妈，你是不是也发烧了？跟李响哥哥一样？”
“没有，妈妈是累了。”邵娜把女儿搂进怀里，看着桌上的白板——上面画满了方程式，红色的碱和蓝色的酸在角落里撞出片紫色的中和色。她突然想起李响的作业本，每次都在“中和反应”那部分画个小太阳，说“老师，你看，酸和碱碰在一起，就像阴天出太阳了”。
下午，邵娜给李响妈妈打了个电话，得知核酸结果是阴性，只是普通感冒，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孩子说想听你讲的中和反应，”李响妈妈的声音带着笑意，“刚才还跟我说，要像酸碱中和一样，让感冒赶紧‘中和’掉。”
邵娜忍不住笑了。挂了电话，她把上午的课剪辑好，单独发给李响，附了条消息：“别着急赶进度，先把身体养好。有不懂的随时问，老师24小时在线。”
线上教学的日子比想象中难。有的学生家里没网，得跑到村口的信号塔下蹭网；有的学生父母要上班，只能自己对着屏幕记笔记；还有的学生总在直播时偷偷玩游戏，邵娜点名时半天没人应。
她每天晚上都熬到十二点，把白天的课再录一遍，做成课件发给那些没跟上的学生。女儿总抱着娃娃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等她忙完了，才揉着眼睛问：“妈妈，你什么时候能陪我玩‘过家家’？我当学生，你当老师，教我认方程式。”
邵娜摸着女儿的头，心里发酸。可第二天一早，看到学生们在群里发的“老师早上好”，看到周舟发来的“我昨晚用小苏打和醋做了气球实验，气球真的鼓起来了！”，又觉得浑身都有了劲。
四月中旬的一天，邵娜正在讲“金属活动性顺序”，直播突然卡了。屏幕上的学生消息停在“老师您卡成马赛克了”，她摆弄了半天手机，信号还是时断时续。窗外的雨下得正大，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响，像是在敲着催命鼓。
“别慌，”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班级微信群，“大家先看我发的课件，我用语音讲。”
她对着手机语音一条条讲，讲钾钙钠镁铝的顺序，讲置换反应的条件，讲为什么铜不能和稀硫酸反应。讲着讲着，雨突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书桌上的试剂瓶上——那是她从学校带回来的硫酸铜晶体，此刻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其实金属活动性就像排队，”她对着语音说，“谁排在前面，谁就更‘活泼’，能把后面的‘挤’走。但不管排在哪，都有自己的用处——就像铜不能和稀硫酸反应，却能做导线，能做试管夹。”
语音发出去，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跳出周舟的消息：“老师，那我是不是也像铜？化学不算最拔尖，但我会画画，能把方程式画成漫画！”
邵娜看着那条消息，突然笑了。她回复：“对，你是铜，是能画出彩色方程式的铜。李响是铁，扎实又靠谱。咱们班每个同学都是不同的金属，各有各的用处。”
那天下午，周舟把他画的“金属活动性漫画”发到了群里。画上，钾钙钠镁铝排着队往前走，钾举着个“最活泼”的牌子，钠在旁边蹦蹦跳跳，铜蹲在地上给大家画地图，旁边写着“虽然我慢，但我能指路”。邵娜把那张漫画存到手机里，设成了屏保。
五月初，济南的疫情好转了些，学校通知可以分批次返校取书。邵娜负责初三（2）班，她提前把每个学生的课本、作业、实验包整理好，在上面贴了名字贴。
周舟是第一个来的，戴着口罩，眼睛却亮得很。他接过东西，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递给邵娜：“老师，这是我做的晶体。”
瓶子里装着些小小的蓝色晶体，比邵娜带回来的硫酸铜晶体小些，却更规整。“我按照你讲的方法做的，”周舟挠着头笑，“用热水溶解硫酸铜，慢慢等它结晶。等了一个星期呢。”
邵娜捏着小瓶子，指尖能感觉到瓶壁的凉意。她想起线上课时，周舟总在群里问结晶的步骤，问温度对晶体大小的影响，原来他一直在偷偷试。
“做得真好。”她把瓶子放进兜里，“等中考结束，咱们在实验室做更大的。”
“真的？”周舟眼睛更亮了，“那我到时候带相机来拍，做成漫画册！”
李响是跟着妈妈一起来的，脸色还有点白，却比之前精神多了。他接过作业本，翻到“中和反应”那页，指着上面的小太阳说：“老师，我把这个太阳涂成黄色了，像真的太阳。”
邵娜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个新的实验包：“之前那个怕是被你用得差不多了，这个拿着，等返校了咱们一起做实验。”
李响妈妈在旁边抹眼泪：“邵老师，这几个月真多亏了你。孩子在家上网课，总说‘邵老师肯定在直播间等我们’，每天早上六点就起来背方程式。”
邵娜笑着摆手：“是孩子懂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暖烘烘地裹着——那些直播间里的等待，那些语音里的讲解，那些深夜里的剪辑，原来都落在了孩子们的心里。
取书的学生陆陆续续来，又陆陆续续走。邵娜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突然觉得白板上的方程式都活了过来。红色的碱和蓝色的酸在阳光下慢慢融在一起，变成了温柔的紫色——就像这场疫情里的日子，有酸有涩，却因为这些孩子，慢慢中和成了甜。
五月底，学校通知六月初可以返校复课。邵娜接到通知那天，特意把周舟送的晶体瓶放在了实验柜最显眼的位置。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瓶里的晶体闪着光，像把装在瓶子里的星星。
她开始收拾实验室，把试剂瓶一一摆好，把试管刷干净，把酒精灯的灯芯剪整齐。收拾到周舟的座位时，她发现抽屉里有张画——画上是个直播间的界面，手机屏幕里是她在讲台上讲课的样子，屏幕外，周舟、李响，还有班里的其他同学都举着手，旁边写着行字：“等老师中和所有的困难，我们就见面啦。”
邵娜把画折好，放进备课本里。窗外的绿萝抽出了新芽，嫩绿色的叶片上沾着阳光，像极了孩子们眼里的光。她知道，不管是直播间里的语音，还是实验室里的试剂瓶，不管是线上的等待，还是线下的重逢，都是这场特殊的中考里，最珍贵的中和反应——把疫情的酸，变成了记忆的甜。
复课那天，邵娜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学生们背着书包走进来，一个个都戴着口罩，眼睛却亮晶晶的。周舟第一个冲进来，手里捧着个大本子：“老师，我把线上课的内容都画成漫画了！”
邵娜接过本子，翻开一看，里面画满了直播间的场景：她卡成马赛克的样子，李响在医院里看课件的样子，同学们在群里抢着回答问题的样子。最后一页，画着实验室的场景，她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试管，学生们围在旁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旁边写着：“中和反应完成——我们在一起啦。”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画纸上，落在试剂瓶上，落在每个人的脸上。邵娜看着眼前的孩子们，突然觉得，那些直播间里的日子，那些隔着屏幕的等待，都变成了此刻最温暖的光——就像酸碱中和后的溶液，温和，明亮，带着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