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粉笔灰落在练习册上
初一开学那天的蝉鸣比往年更吵，云飞拖着印着蓝色小熊的书包站在初二（3）班门口，校服领口被汗水浸得发皱。班主任李老师正用红笔在黑板上画座位表，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前排女生的马尾辫上。
“云飞，到这儿来。”李老师抬手指了指第三组靠窗的位置，“跟小宇坐同桌，他数学好，你俩互补。”
云飞顺着老师的手看过去，那个叫小宇的男生正趴在桌子上转笔，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切在他身上，把校服白衬衫的袖口照得透亮。听到名字，他直起身朝云飞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左手边的练习册摊开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用不同颜色的笔标着重点。
“我叫林宇，你叫云飞是吧？”他把桌子中间的空隙往自己那边挪了挪，腾出半张课桌，“以后这半儿归你，我不抢地盘。”
云飞把书包塞进桌肚，刚坐下就被桌角的凸起硌了一下。小宇眼疾手快地从书包里掏出个软布垫，往桌角一塞：“上周发现的，硌得慌，垫着舒服。”他的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捏着布垫的样子像在捏块棉花。
第一堂数学课，云飞盯着黑板上的二元一次方程发愣。小学时数学就拖后腿，升到初中更是像听天书。他偷偷在草稿纸上画小人，笔尖刚碰到纸，小宇忽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
“别画了，”小宇压低声音，把自己的笔记本推过来，“李老师眼神尖得很。这题我给你标了步骤，你看，先把y代进去……”他的字迹清清爽爽，每一步后面都画了个小对勾，像是怕云飞看不清，还特意用红笔圈出了“移项要变号”几个字。
下课铃响时，云飞还对着笔记本发怔。小宇把他的练习册拉过去，拿起笔在错题旁边画了个简笔画——一只歪头的小狗，旁边写着“这步错啦，小狗都看出来了”。
“其实不难，”小宇转着笔说，“你看，就像搭积木，先把x弄出来，再放y。”他从笔袋里掏出块橡皮，在桌子上摆成方程的样子，“你试试，把这块当x，那块当y，挪挪看。”
云飞跟着他的样子挪动橡皮，忽然发现原本一团乱的题目变得清楚了。小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吧？你就是没找到窍门，以后不会的就问我，反正我也没事干。”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云飞对着一道题憋了十分钟，终于小声说了句：“小宇，这题……”
话没说完，小宇就凑了过来，两人的肩膀几乎碰到一起。窗外的蝉鸣忽然轻了些，只有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还有小宇偶尔的低语：“不对，这边要通分……对，就是这样，你看，算出来了吧？”
放学时，云飞收拾书包，发现小宇的笔记本落在了桌洞里。他拿着笔记本追出去，看到小宇正站在宣传栏前看成绩榜，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
“你的本忘拿了。”云飞把笔记本递过去。
小宇接过来，翻开看了看，忽然笑了：“你还在我画的小狗旁边画了个小猫啊？”
云飞脸一红，那天他改完错题，顺手在小狗旁边补了只歪歪扭扭的猫。
“画得挺好，”小宇把笔记本塞进书包，“以后错题旁边都画一个？算咱们的暗号。”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蝉鸣渐渐沉下去，云飞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忽然觉得初中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二、图书馆的旧风扇
第一次月考，云飞的数学成绩从及格线边缘爬到了七十八分。李老师在班会上特意表扬了他，说他进步大。云飞低着头，感觉耳朵发烫，偷偷看了眼小宇，对方正朝他挤眼睛，嘴角还沾着点巧克力渍——早上他塞给云飞一块巧克力，说“吃了能考高分”。
“晚上去图书馆？”放学时小宇收拾书包，把数学课本塞进包里，“我借了本奥数题，有几道题挺适合你练手的。”
云飞点点头。他以前不爱去图书馆，总觉得那里太安静，喘口气都怕打扰别人。但小宇在前面走，白衬衫的背影在人群里很显眼，他跟着走进去，竟也不觉得别扭。
市图书馆在老城区，是栋爬满爬山虎的老楼。两人上了二楼的自习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有棵老槐树，叶子绿得发亮。头顶的旧风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小宇把奥数题摊在桌子上，用铅笔在上面标标记：“你看这几道，跟咱们学的知识点沾边，但又稍微难一点。”他把笔递给云飞，“试试？不会就问。”
云飞握着笔，手心有点出汗。小宇忽然从包里掏出瓶冰镇汽水，放在他手边：“先喝口，凉快凉快。”瓶身的水珠滴在桌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做了半个钟头，云飞卡在一道几何题上。小宇拿过草稿纸，画了个图：“你看，这里可以做辅助线，把这个三角形分成两个……”他的手指在纸上点着，指甲盖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就像把一块蛋糕切开，你要的那块就露出来了。”
云飞盯着图看了会儿，忽然茅塞顿开。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小宇的眼睛，对方眼里亮闪闪的，像落了星星。
“厉害吧？”小宇得意地挑了挑眉，“我当初想这题想了快十分钟。”
“那你还说简单？”云飞忍不住笑了。
“对你来说不难啊，”小宇耸耸肩，“你就是缺练习，多做点就好了。”
那天他们在图书馆待到闭馆。管理员阿姨过来催的时候，小宇还在给云飞讲最后一道题。两人收拾东西往外跑，跑到门口时，云飞被门槛绊了一下，小宇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两人都笑弯了腰。
月光洒在老槐树上，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小宇忽然说：“下周有数学竞赛，你要不要试试？”
云飞愣了愣：“我？我不行吧。”
“怎么不行？”小宇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帮你补课，肯定能行。就当练手了，考不好也没事。”
云飞看着小宇亮晶晶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周，两人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小宇把自己的竞赛笔记整理出来，用不同颜色的笔标了重点，还把易错点写成小纸条，塞进云飞的笔袋里。有天云飞翻开笔袋，发现里面塞了张画着小狗和小猫的纸条，上面写着“加油！你超厉害的！”
竞赛那天，云飞坐在考场里，手心直冒汗。他看到桌角放着块巧克力，是小宇早上塞给他的，包装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考到一半，他卡在一道题上，忽然想起小宇说的“把蛋糕切开”，笔尖一顿，思路豁然开朗。
走出考场时，小宇正站在树荫下等他，白衬衫被风吹得轻轻晃。“怎么样？”他跑过来问。
云飞点点头：“好像……都会做。”
小宇跳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我就说你可以吧！走，请你吃冰棍！”
两人坐在路边的冰棍摊前，舔着绿豆冰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小宇的发梢上，镀了层金边。云飞咬着冰棍，忽然觉得，有个会讲题的同桌，好像是件特别幸运的事。
三、雪地里的脚印
冬天来得比往年早，第一场雪下在期中考试后的第二天。云飞早上出门时，雪已经没过了脚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走，远远看见校门口有个白乎乎的身影。
走近了才发现是小宇，他穿着件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捧着两个热包子，看到云飞就跑过来：“给，刚买的，还热乎。”
包子的热气扑在云飞脸上，暖乎乎的。他咬了一口，韭菜鸡蛋馅的，是他喜欢的味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上次跟你去食堂，看你打了这个馅的包子啊。”小宇一边跺着脚取暖，一边咬着自己的包子，“快吃，一会儿凉了。”
教室里生了暖气，靠窗的位置最暖和。小宇把云飞的椅子拉到暖气旁边：“坐这儿，暖和。”他自己则坐了靠过道的位置，那里风大。
“你不冷吗？”云飞问。
“我火力壮，”小宇搓了搓手，从书包里掏出副手套，“给你，我妈织的，有点丑，但暖和。”
手套是灰色的，针脚歪歪扭扭，确实不怎么好看，但戴在手上特别暖和。云飞摸了摸手套，忽然想起自己妈总说他手笨，连鞋带都系不好。
冬天的数学课总是特别困，云飞好几次趴在桌子上差点睡着。小宇每次都用胳膊肘轻轻碰他，或者在他耳边小声说句“看黑板，李老师看你呢”。有次他实在困得不行，小宇从笔袋里掏出个薄荷糖，塞到他手里：“含着，提神。”
薄荷糖的清凉直冲脑门，云飞瞬间清醒了。他转头看小宇，对方正假装认真看黑板，嘴角却偷偷往上扬。
期末考试前，学校组织了次雪地拔河。云飞被拉进了队伍，小宇站在旁边给他们加油。绳子勒得手心疼，云飞快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宇喊：“云飞加油！你能行！”
他咬了咬牙，使劲往后拽。绳子忽然一松，他们班赢了，云飞没站稳，往后倒去，正好摔在雪地里。小宇跑过来扶他，两人的手都沾了雪，凉丝丝的。
“你没事吧？”小宇拍掉他身上的雪，手套上的绒毛沾了雪花，像撒了把碎银。
“没事，”云飞笑了笑，“就是屁股有点疼。”
小宇也笑了，伸手帮他把头发上的雪拂掉：“下次使劲的时候注意点，别摔着。”
那天放学，两人在雪地里走，脚印一串叠着一串。小宇忽然说：“寒假我去我奶奶家，她家有个小院子，能堆雪人。”他用脚在雪地里画了个圈，“到时候我堆个像你的雪人，戴个小眼镜。”
“那我也堆个像你的，”云飞说，“戴个小虎牙。”
小宇笑着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一下，踩在小宇的脚印上。雪被踩得咯吱响，像是在笑。
四、课桌上的刻痕
初二开学那天，云飞发现课桌上多了道刻痕。是道浅浅的横线，正好在桌子中间。
“我刻的，”小宇从书包里掏出课本，“以后这道线左边是你，右边是我，谁也不能越界。”他说着，故意把胳膊肘往云飞那边挪了挪。
“你都越界了！”云飞笑着把他的胳膊推回去。
“哎呀，忘了，”小宇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下次不犯了。”
其实那道线从来没起过作用。小宇的练习册总是越过线，云飞的笔也常常滚到小宇那边。有次李老师上课，看到两人的胳膊肘都快碰到一起，笑着说：“你们俩这同桌当得，比连体婴还亲。”
全班都笑了，云飞的脸通红，小宇却满不在乎地朝他挤眼睛。
初二的数学难了不少，云飞有时候一道题要琢磨半天。小宇怕耽误他时间，每天晚上都把第二天要讲的知识点整理出来，写在纸条上，塞进云飞的铅笔盒里。
有天云飞打开铅笔盒，发现里面除了纸条，还有颗大白兔奶糖。纸条上写着“今天讲的题有点难，吃颗糖就不难了”。
那天的题确实难，云飞听了半节课都没懂。下课铃一响，他就拉着小宇问：“刚才那个函数图像，我还是不懂。”
小宇把他拉到操场边的台阶上，拿出草稿纸画了起来：“你看，这个图像就像爬山，先往上爬，到山顶再往下……”他一边画一边讲，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白衬衫的领口沾了点灰尘。
“懂了吗？”他抬起头问。
云飞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小宇叹了口气，把草稿纸折起来塞给他：“回去再看看，不懂明天再问。实在不行，我把我那本辅导书借你。”
那本辅导书是小宇的宝贝，上面写满了他的笔记。云飞捧着书，觉得沉甸甸的。
期中考试前，云飞得了重感冒，请假在家待了三天。他正对着课本发愁，门铃响了。
打开门，是小宇，背着书包，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我妈让我给你送点粥，”他把塑料袋递给云飞，“还有我整理的笔记，这三天讲的都在这儿了。”
粥还热乎着，是小米粥，里面放了红枣。云飞喝着粥，小宇坐在旁边给他讲题。窗外下着小雨，屋里暖乎乎的，粥的香味混着墨水的味道，特别安心。
“你这道题错了，”小宇指着笔记说，“这里应该用平方差公式，你用成完全平方了。”他拿出笔，在旁边画了个哭脸，“这么简单都错，该打。”
云飞笑着拍了下他的手：“我感冒了，你不能欺负我。”
“好好好，不欺负你，”小宇投降，“等你好了再欺负。”
感冒好回到学校，云飞发现课桌上的刻痕旁边多了几道小印子，是用指甲划的，歪歪扭扭的，像个小太阳。
“我刻的，”小宇指着印子说，“给你祈福，祝你考个好成绩。”
云飞摸了摸那些小印子，指尖划过桌面，暖乎乎的。
五、毕业照里的白衬衫
初三的脚步来得又快又急，教室里的倒计时牌每天都在变，粉笔灰落得比以前更多了。小宇的眉头也常常皱着，不是在做题，就是在给云飞讲题。
“这道题一定要会，”小宇把模拟卷推到云飞面前，“去年中考就考了类似的。”他的黑眼圈重了不少，下巴也尖了些，白衬衫穿在身上显得有点空。
“你也别太累了，”云飞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晚上早点睡。”
“没事，”小宇揉了揉眼睛，“我精力好。倒是你，别总熬夜，不然上课该困了。”
两人还是天天泡在图书馆，只是说话的声音更小了，笔尖划过纸的声音更急了。老风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只是好像比以前更旧了，“嗡嗡”声里带着点杂音。
有天放学，云飞看到小宇站在宣传栏前，对着高中的招生简章发呆。
“你想考哪个高中？”云飞走过去问。
“一中吧，”小宇指着招生简章上的照片，“听说那儿的实验室特别好。”他转过头问云飞，“你呢？”
云飞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可能考不上一中。”
“怎么考不上？”小宇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半年呢，我帮你补课，肯定能行。”他拉着云飞的胳膊，“咱们一起考一中，还当同桌，好不好？”
云飞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好。”
那天之后，两人更拼了。小宇把每天的学习计划都写在纸上，贴在桌角，云飞跟着他的计划学，成绩一点点往上爬。课桌上的刻痕早就被各种书本盖住了，只有偶尔收拾东西时，才能看到那道浅浅的横线。
毕业照拍摄那天，天气特别好。全班同学都穿着校服，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云飞站在小宇旁边，两人的肩膀靠在一起。
“笑一个，”摄影师喊着，“看这边！”
云飞咧开嘴笑，眼角有点发酸。他偷偷看了眼小宇，对方也在笑，小虎牙露在外面，白衬衫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拍照结束后，小宇把一张纸条塞给云飞。纸条上写着他的电话号码：“到时候填志愿记得告诉我，咱们争取在一个学校。”
云飞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钱包里：“好。”
中考结束那天，全班聚餐。大家都在笑，却又带着点伤感。小宇敬了云飞一杯饮料：“不管考到哪个学校，都要好好学。”
“你也是，”云飞碰了下他的杯子，“到了一中别忘了我。”
“怎么会忘，”小宇笑着说，“你可是我教出来的得意门生。”
聚餐结束后，两人在路口分手。小宇往东边走，云飞往西边走。云飞回头看了一眼，小宇也在回头，白衬衫的背影在人群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拐角。
六、蝉鸣又起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云飞拿着手里的通知书，手指有点抖。他考上了三中，离一中不远，但也不近。
他找出钱包里的纸条，按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他又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都拨那个号码，始终没人接。他去小宇家找过，邻居说他们家搬走了，好像是去了别的城市。
开学那天，云飞一个人去了三中。校门口的蝉鸣跟两年前一样吵，他拖着书包走进教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同桌是个陌生的男生，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桌子上没有刻痕，也没有软布垫。
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走进来，在黑板上写着一元二次方程。云飞盯着黑板，忽然想起小宇教他搭积木的样子，想起图书馆的旧风扇，想起雪地里的脚印。
他拿出笔，在草稿纸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狗，旁边又画了只小猫。画着画着，眼泪忽然掉了下来，滴在纸上，晕开了小猫的耳朵。
后来的日子里，云飞再也没见过小宇。他偶尔还会拨那个号码，听筒里只有“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
高中毕业后，云飞去了济南上大学。有次在图书馆看书，看到窗外的老槐树，忽然想起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他拿出手机，又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这次听筒里传来的是“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的阳光，忽然笑了。也许小宇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也许他还记得那个总爱画小猫的同桌，也许有天在街上碰到，他还会笑着说“你怎么才来”。
图书馆的风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极了那年夏天的蝉鸣。云飞翻开书，在扉页上轻轻画了道横线，像当年课桌上的那道刻痕。
他知道，有些东西就算没了联系，也永远不会忘。就像那年夏天的蝉鸣，像雪地里的脚印，像白衬衫上的阳光，永远留在了记忆里，暖暖的，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