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院子里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新一批“百里香辣白菜”那独特的、带着清凉尾调的酸辣香气已然沉淀,与院子里固有的酱香、点心的甜香交融,形成一种更加复杂而深厚的底蕴。
晨间的忙碌暂告一段落,买酱菜点心的客人渐渐散去。苏念棠没有立刻开始下一轮的活计,而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那片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空地上。明浩和明轩这对双胞胎已经拿着他们的小石板和石笔,乖乖坐在旁边等着了。小明远则坐在一旁的草席上,咿咿呀呀地玩着几个彩色的布包。
更让人注意的是,招娣也来了。她洗过了手和小脸,头发虽然依旧枯黄,却梳得整整齐齐,换上了一件虽然打了好几个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裳。她有些紧张地攥着衣角,站在几步开外,怯生生地望着苏念棠,大眼睛里充满了渴望与不安。
“招娣,过来坐。”苏念棠朝她温和地招招手,指了指明浩旁边的另一个小马扎。
招娣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挨着马扎边缘坐下,身板挺得笔直,像是要去完成一件极其庄重的事情。
“今天,咱们先学自己的名字,好不好?”苏念棠拿起一根细树枝,在平整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了“招娣”两个字。她的字算不上多好看,却端正清晰。
“看,这就是‘招娣’。”她指着地上的字,放缓了声音,“招,是招呼的招;娣,是姐妹的娣。”
明浩和明轩在一旁跟着念,招娣也张了张嘴,极小声地、含糊地跟着念了一遍,小脸因为专注而微微泛红。
苏念棠没有催促,又耐心地写了几遍,让三个孩子跟着比划。明浩学得快,明轩稍慢些但也很认真。招娣则显得有些吃力,小手握着苏念棠给她的一小截炭笔,在苏念棠给她的一块破瓦片上,笨拙地、一遍遍地模仿着,笔画歪歪扭扭,她却写得极其认真,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树枝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孩子偶尔低声念字的稚嫩嗓音。赵家媳妇和钱寡妇在另一边收拾着晾晒的菜干,看到这情景,都放轻了动作,脸上带着善意的、浅浅的笑意。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招娣专注的小脸上,将她眼底那点因为学习新知而燃起的光亮,映照得格外清晰。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躲在阴影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虫,而只是一个渴望识字、努力向上的普通孩子。
这平静而温馨的一幕,并未逃过某些人的眼睛。
陆建民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走到巷口时,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看见女儿坐在那个曾经让他觉得无比刺眼、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院子里,低着头,无比认真地在一块破瓦片上写画着什么,旁边是那个如今在村里风光无限的弟媳,正耐心地指点着,还有她那两个穿着干净整齐、正在写字的双胞胎儿子。
他的第一反应是胸口一阵熟悉的憋闷和刺痛,一种混合着自尊受损与无力感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了上来。他想立刻冲过去,把女儿拉回来,告诉她不要接受这种“施舍”!
可他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女儿脸上那久违的、甚至可以说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与光亮。那是一种脱离了饥饿、恐惧之后,纯粹求知的渴望。他也看到了苏念棠脸上那平和的神情,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引导。
他死死攥着锄头柄,指节泛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他猛地转过身,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低着头,脚步沉重地、几乎是踉跄着冲回了自家那扇破木门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翻江倒海。
门外,是阳光、书香与希望;门内,是冰冷、破败与他无力摆脱的绝望。
苏念棠自然听到了那声沉重的关门声。她抬起眼,朝隔壁方向淡淡地瞥了一眼,心中了然,却并未说什么,只是继续耐心地教着孩子们。
晌午后,学习结束。招娣宝贝似的收好那块写满了歪扭字迹的破瓦片,又主动帮着把晾晒的菜干仔细翻了一遍,这才拿着苏念棠给她的“工钱”——今天是一小包核桃碎和两块酱萝卜,脚步轻快地回了家。
苏念棠则开始着手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准备给陆建军寄去的冬衣和包裹。她将之前做好的、厚实暖和的深蓝色棉袄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针脚密实,棉花均匀。接着,开始打包吃食。
新做的、加了核桃碎的枣泥山药糕,用油纸层层包好;那一小罐备受好评的“百里香辣白菜”自然是不能少的,封口处仔细淋上熟油;还有耐存放的豆角干、萝卜干;最后,更是将新炒制的一大罐香菇肉酱装得满满当当,油亮红润,几乎要溢出罐口。每一样,都是她精心制作,凝聚着对远方丈夫的牵挂。
她将棉袄和这些瓶瓶罐罐、油纸包一起,放入一个结实的柳条箱里,用旧衣物细细填充好空隙,防止路上磕碰。箱子的分量不轻,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如同她的心意。
下午,她将院子里的事情托付给赵家媳妇和钱寡妇,又叮嘱明浩照顾好弟弟们,自己则拎着这个沉甸甸的柳条箱,挎上个空篮子,便出了门。她打算搭乘村里去镇上的牛车,先去邮局寄出包裹,然后再进行她的“考察”计划。
她没有声张,只是像寻常村妇去镇上赶集一般。一路上,她小心护着身边的柳条箱,心里则不断盘算着:除了寄包裹,还要去看看镇上的铺面行情,人流情况……她的目标,不再仅仅是守着这个小院做零散售卖。
到了镇上,她首先直奔邮局。填写包裹单,仔细捆扎,付了邮资,看着工作人员将那沉甸甸的箱子接手过去,她心里才轻轻落下了一块石头。希望这些带着家里味道的食物和暖和的冬衣,能早日送到建军手中,让他在寒冷的边疆,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寄出包裹,了却一桩心事,她顿觉轻松不少。这才开始像普通顾客一样,在几条主要的街道和集市上慢慢逛着,观察着……心里则勾勒着未来铺面的雏形。
回程的牛车上,她心里已然有了更清晰的计划。或许,可以先租一个小铺面,主打外卖……
夕阳西下,她回到了熟悉的小院。孩子们扑上来,急切地问爹收到包裹会不会高兴。赵家媳妇和钱寡妇也关切地问着镇上的见闻。
苏念棠没有多说铺面的事,只是笑着将买回来的几尺花色鲜亮的头绳分给招娣和钱寡妇的女儿,又给赵家媳妇带了一包镇上新出的针线,然后肯定地告诉孩子们:“爹收到东西,一定会很开心的。”
夜色中,她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星斗,目光坚定而悠远。
教招娣识字,是播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寄出包裹,是传递一份温暖的牵挂;而去镇上考察,则是为她自己和孩子们的未来,规划一条更广阔的道路。
前路或许依旧充满挑战,但她已看清了方向,并且,准备好了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平静的日常之下,变革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