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苏家小院已经飘起了袅袅炊烟。
那烟带着松木的清香,混入空气中,与别家烧麦秆的烟火气截然不同。院门敞开着一条缝,隐约能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
灶房里,大铁锅里的水正滚着,咕嘟咕嘟冒着白汽。身影正将一把把清洗干净、晾晒得微微发蔫的红辣椒倒入大木盆里。辣椒鲜红欲滴,堆得像座小山,看着就觉着火热。
“娘,这辣椒真辣眼睛。”明浩的声音带着点鼻音,他正坐在小凳子上,帮着把辣椒蒂一个一个摘掉。
“是啊,所以让你离远些弄。”温和的女声响起,带着关切,“明轩,带弟弟去院里玩,别在这儿呛着了。”
两个小的,一个牵着,一个摇摇晃晃跟着,听话地出了灶房。院子里,几口酱缸安静地立着,旁边还摆着几个新洗刷出来的空坛子。
空气中,除了那隐隐刺鼻的辣味,更多的是昨日熬猪油后残留的、厚重的油脂香气,还有一种面食发酵后特有的、暖融融的甜香。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院落的、富足而忙碌的气息。
摘好的辣椒被倒入一个干净的石臼里。那身影拿起沉重的石杵,开始一下、一下地捣着。起初是“砰砰”的闷响,随着辣椒渐渐碎裂,声音变得细碎,汁水迸溅,一股更加强劲霸道的辣味弥漫开来,直冲口鼻。
这味道太有穿透力了。路过院门的几个去地里干活的汉子,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加快了脚步。
“念棠嫂子,又做新酱呢?”一个爽利的女声在门口响起,是隔壁的张婶,她挎着个篮子,探头笑道,“这辣椒味儿,可真冲!”
“张婶来了。”灶房里的身影抬起头,露出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额角带着细汗,“想着做些豆瓣酱,光有豆子不够味,加点辣椒才下饭。”
“是这个理儿!你这脑子就是活络!”张婶走进来,看着那一盆捣好的、红艳艳的辣椒碎,啧啧称赞,“光看着这颜色就喜人!等做好了,可得先卖我一罐!”
“瞧您说的,还能少了您的?”女人笑着,手下不停,“帮工的事,还得麻烦您多费心。”
“放心!我正寻摸着呢,有几个不错的,过两日领来给你瞧瞧。”张婶压低了点声音,“咱这吃食生意,人可得挑准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张婶便提着篮子走了,说是去地里摘点菜。院门口,又陆续来了几个村里的妇人,有的是来买昨日的辣白菜,有的是听说又做了新吃食,想来瞧瞧新鲜。
小小的院门口,竟比村口的大榕树下还热闹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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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边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墙之隔的压抑。
王翠花蹲在自家冷清的灶房里,手里的火钳狠狠捅着灶膛,火星子噼啪乱溅。那阵阵飘过来的辣椒味,呛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里更是堵得慌。
“嘚瑟!就可劲儿嘚瑟吧!”她咬着牙根,低声咒骂。
昨天那碗送到主宅的大包子,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她可是听见婆婆接过包子时那欣慰的语气了,跟平日里对她爱搭不理的样子判若两人。还有公爹那声难得的夸赞……凭什么?凭什么苏念棠一个分出去的单过媳妇,倒比她们这些在跟前伺候的还得脸?
招娣怯生生地端了碗稀粥进来,放在灶台边,小声说:“娘,吃饭了。”
王翠花猛地回头,瞪着一双因为失眠和嫉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吃吃吃!就知道吃!看看人家吃的什么,咱们吃的什么?没用的东西!”
招娣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
那浓郁的辣椒味,混合着酱香、油香,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王翠花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死死盯着那堵墙。她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边人来人往、笑语喧哗的场景,看到苏念棠那张如今越发顺眼、却让她恨之入骨的脸。
不能再等了。她那包捣烂的野草汁,已经准备好了,就藏在柴火堆后面。那墨绿色的、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汁液,是她复仇的希望。
她盘算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在今晚!一定要找个机会,把那些脏东西,一滴不剩地倒进苏念棠的酱缸里!让她辛辛苦苦做的酱,全都变成连猪都不吃的臭东西!看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想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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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棠自然不知道隔壁具体在酝酿什么,但那股如芒在背的恶意,她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将捣好的辣椒碎与之前发酵好的豆豉混合在一起,加入适量的盐和少许自家酿的米酒,动作麻利而沉稳。红褐色的豆豉与鲜红的辣椒碎交融,色彩对比强烈,散发出愈加复杂浓郁的咸香辣味。
“明浩,去把娘昨天晒的那些香料拿过来。”
“哎!”明浩跑进屋里,很快捧出一个笸箩,里面装着晒干的八角、花椒、桂皮等,虽然种类不算多,但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将一部分香料用干净的布包好,做成香料包,放入混合好的酱料中。另一部分则细细碾碎,直接撒入,增加风味层次。
整个过程,她做得一丝不苟,眼神专注。这些酱料,不仅是未来赚钱的指望,更是她和孩子们改善生活的根基,容不得半点闪失。
“念棠,你这酱闻着可真不错!”又来了一位买酸豆角的嫂子,看着盆里的豆瓣酱半成品,忍不住夸道,“这要是配馒头、拌面条,得多香啊!”
“嫂子过奖了,还得再晒些日子,味道才能更好。”苏念棠笑着回应,手下不停地将调好的酱料装入干净的坛子里,用油纸封口,再用麻绳扎紧。
“到时候可得给我留一坛!”
“成,没问题。”
送走了客人,她将新装坛的豆瓣酱也搬到院子里,和之前那几口大缸放在一起,接受阳光的照晒。院子里,酱缸的队伍又壮大了。
日头渐渐升高,忙碌暂告一段落。她用剩下的辣椒和一点肉末,炒了个香辣开胃的小菜,又热了昨天的包子,招呼孩子们吃饭。
明远年纪小,怕辣,吃得嘶嘶哈哈,却还是忍不住伸着小手要。明轩和明浩则吃得满头大汗,直呼过瘾。
看着孩子们吃得香甜,苏念棠心里那点因防备而生的紧绷感,稍稍放松了些。她给孩子们碗里夹着菜,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扫过那几口酱缸。
阳光下的酱缸,安静而朴实。但她知道,暗处有双眼睛,正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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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村子里安静了许多,大部分人都歇晌了。
苏念棠没有休息。她拿着扫帚,仔细打扫着院子,尤其是酱缸周围,不留任何杂物。她又检查了一遍每一口缸的封口,确认严实无误。
张婶下午又过来了一趟,低声告诉她,已经物色了两户人家,都是本分老实的妇人,约好了明天带过来让她看看。
“一个是村西头赵家的,男人在县里做短工,她一个人带着娃,手脚麻利得很。另一个是前街钱寡妇,性子闷了点,但干活绝对仔细,从不偷奸耍滑。”
苏念棠认真听着,心里有了计较。多两个人手,不仅能加快做事,夜里轮换着留意院子,也能更安心些。
“辛苦张婶了,明天我准备好茶点,等您带人过来。”
送走张婶,她回到屋里,看着并排睡在炕上的三个孩子,心里充满了力量。为了他们,她必须把这个家守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她坐在窗边,就着明亮的光线,开始缝补孩子们磨破的衣裳。针脚细密均匀,一针一线,都是对未来的期许。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饭比较简单,熬了小米粥,就着中午剩的包子和辣酱。吃完饭,给孩子们洗漱,哄他们睡下。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月光如水,洒在那些酱缸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苏念棠没有立刻睡下。她坐在炕沿,听着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耳朵却留意着院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她知道,有人,很可能就在今夜,会按捺不住。
夜,还很长。空气中,那份无形的紧张感,随着夜色加深,愈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