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黄道吉日。
宜开市、宜纳财、宜会友。
金鳞茶馆,开张了。
天还没亮,韦小宝就醒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帐顶,听着外面的动静。
远处传来鸡鸣,一声,两声,三声。
接着是更夫打更的声音,梆梆梆,在寂静的街巷里回响。
然后是人声,渐渐多起来,挑水的,卖菜的,赶早集的,吆喝声,车轮声,脚步声,混在一起,像一曲市井的交响。
韦小宝起身,穿衣,推开门。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双儿在检查茶具,一套青瓷茶具,是专门从景德镇订的,薄如纸,白如玉,叩之有金玉声。阿珂在摆弄窗台上的盆景,一盆兰花,一盆文竹,都是她亲自挑的。方怡和沐剑屏在厨房,试做最后几样茶点。曾柔在调琴,试音,琴声叮咚,像泉水滴在石上。建宁在对账本,眉头皱着,像能夹死苍蝇。苏荃站在院子中央,指挥两个伙计挂匾额。
匾额是红木的,四个烫金大字:金鳞茶馆。
字是请扬州有名的书法家写的,苍劲有力,尤其那个“鳞”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摆尾的龙。
“挂正了!”苏荃喊。
伙计调整着位置,匾额慢慢升起,挂在门楣正中。
阳光正好照过来,金字闪闪发光。
韦小宝看着,忽然笑了。
笑得有些恍惚。
几个月前,他还在京城,还在紫禁城,还是个提心吊胆的太监。几个月后,他回到扬州,开了这家茶馆。
人生啊,真他妈像场戏。
“相公,”双儿走过来,递过一碗茶,“漱漱口,提提神。”
韦小宝接过,喝了一口,茶香清冽,直透肺腑。
“都准备好了?”他问。
“准备好了。”双儿点头,“茶、水、炭、点心、琴谱、账本,都齐了。伙计们也训好了,规矩都背熟了。”
“好,”韦小宝放下茶碗,“开门。”
辰时三刻,吉时。
鞭炮响了,噼里啪啦,炸得满街红纸屑。锣鼓敲起来,咚咚锵,咚咚锵,热闹得像过年。
街坊邻居都来了,看热闹的,贺喜的,挤在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瞧。
韦小宝站在门口,穿一身崭新的宝蓝绸衫,脸上堆着笑,拱手作揖:“各位街坊,各位乡亲,小店今日开张,茶水点心,一律八折!里面请,里面请!”
人群涌进来。
茶馆里顿时热闹起来。
一楼大厅摆着二十张桌子,很快就坐满了。伙计穿梭其间,端茶送水,脚步轻快,脸上带笑。双儿亲自在一楼泡茶,用的是“凤凰三点头”的手法——壶嘴高冲,水柱如线,注入杯中,三次停顿,三次点头,茶香四溢。
“好手法!”有懂行的客人拍桌赞叹。
二楼雅座更雅致些,屏风隔断,字画点缀,琴声悠扬。曾柔坐在琴案后,纤指轻拨,一曲《春江花月夜》如水流出,听得人如痴如醉。
茶点是方怡和沐剑屏的心血:鲜花饼酥软甜香,乳扇奶味浓郁,米糕软糯弹牙,还有扬州本地没有的云南小吃,每样都新奇,每样都好吃。
建宁在柜台后记账,算盘打得噼啪响。她学得很快,已经像个老账房了。
苏荃在二楼巡场,见客人茶杯空了,便示意伙计续水;见茶点少了,便吩咐厨房再上。她穿一身淡紫长裙,雍容华贵,往那儿一站,就是活招牌。
韦小宝在店里转悠,这儿拱手,那儿寒暄,笑得脸都僵了。
但他心里踏实。
茶馆开起来了,生意不错,一切顺利。
太顺利了。
顺利得让他有些不安。
午时刚过,客人正多。
一楼坐满了,二楼也满了,门口还排着队。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双儿泡茶泡得手腕都酸了,曾柔弹琴弹得手指都红了。
韦小宝坐在柜台后,看着满堂宾客,心里那点不安越来越浓。
太顺了,顺得不正常。
码头王那边没动静,黑疤刘也没再来找麻烦。官府那边,刘师爷收了钱,也消停了。一切都好,好得像假的。
正想着,门口忽然传来喧哗。
“让开!让开!”
三个穿着公服的人挤开排队的人群,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四十来岁,腰里挎着刀,一脸横肉。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的,也是一身公服,手里拿着锁链。
“谁是掌柜的?”黑脸汉子大声问。
店里顿时静了下来。
喝茶的停了,吃点的停了,说话的停了,连曾柔的琴声也停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三个人。
韦小宝站起来,脸上堆起笑,走过去拱手:“在下便是,三位爷有何贵干?”
黑脸汉子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韦小宝?”
“正是。”
“好,”黑脸汉子从怀里掏出张文书,抖开,“我们是盐道衙门的,奉命查验茶税。你这茶馆,茶税缴了没有?”
韦小宝心里一动。
茶税?
扬州城的茶税,向来是年底统一收缴,哪有开张第一天就来查的?就算查,也该是税课司的人,怎么是盐道衙门的来查?
他心里明白,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爷的话,小店今日开张,茶税还未缴纳。但该缴多少,怎么缴,还请爷明示。”
“明示?”黑脸汉子冷笑,“茶税一年一百二十两,你这店开在闹市,加收五十两市税,一共一百七十两。现在缴,缴不出来,就封店!”
他说着,一挥手,后面两个年轻盐丁就要动手封门。
店里客人骚动起来。
韦小宝抬手:“且慢。”
他看着黑脸汉子,笑得更热情了:“爷,茶税的事,好说。但小店开张第一天,这么多客人,您这一封门,小店的招牌可就砸了。不如这样,您三位先坐,喝杯茶,吃些点心,税银的事,咱们慢慢商量。”
黑脸汉子盯着他,盯了很久,忽然笑了:“算你识相。”
他大剌剌在正中一张桌子坐下,两个盐丁站在他身后。
“上茶!”韦小宝喊。
双儿端茶过来,用的是最好的龙井,泡的是最讲究的手法。
黑脸汉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点点头:“茶不错。”
“爷喜欢就好,”韦小宝在他对面坐下,“敢问爷尊姓大名?”
“我姓赵,盐道衙门巡检。”黑脸汉子放下茶杯,“韦老板,税银的事,怎么说?”
“赵巡检,”韦小宝凑近些,压低声音,“一百二十两,不是小数。小店刚开张,手头紧,能不能宽限几日?”
“宽限?”赵巡检摇头,“上头有令,茶税必须当日查验,当日缴纳。宽限不了。”
“那……”韦小宝面露难色,“能不能少点?一百二十两,实在太多了。”
“多?”赵巡检笑了,“韦老板,你这店,上下两层,二十张桌子,又在东关街这黄金地段,一年赚个千儿八百两不成问题。一百二十两税银,多吗?”
他说得声音很大,店里客人都听见了。
不少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韦小宝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堆起笑:“赵巡检说得是。这样,您稍等,我这就去取银子。”
他起身,往柜台走。
走到一半,忽然停住,回头,看着赵巡检的脚。
赵巡检穿的是公靴,黑色,牛皮底,靴筒上有纹样——是云纹。
韦小宝笑了。
他走回来,重新坐下,脸上的笑容没了。
“赵巡检,”他说,“您这靴子,挺别致啊。”
赵巡检一愣,低头看自己的靴子:“怎么?”
“没什么,”韦小宝摇头,“就是觉得,盐道衙门的公靴,纹样不该是虎头纹吗?怎么您这是云纹?”
赵巡检脸色一变。
他身后两个盐丁,脸色也变了。
店里更静了。
所有人都盯着赵巡检的脚。
“你胡说什么!”赵巡检拍案而起,“老子穿什么靴子,关你屁事!”
“是不关我事,”韦小宝也站起来,脸上还是带着笑,但眼神冷了,“但假冒官差,敲诈勒索,就关我的事了。”
“你……”赵巡检指着韦小宝,手有些抖。
“真的盐丁,靴子是虎头纹,腰牌是铜制,上有‘盐’字,”韦小宝慢慢说,“您的靴子是云纹,腰牌是木制,刻的是个‘赵’字。赵巡检,您这假冒的,也太不专业了。”
话音未落,赵巡检拔刀。
刀光一闪,直劈韦小宝面门。
店里客人惊呼,四散逃开。
韦小宝没动。
因为有人动了。
双儿动了。
她一直在旁边站着,像个小丫鬟,低眉顺眼,没人注意她。可赵巡检的刀刚拔出来,她就动了。
动得很快。
快得像一阵风。
她没拔剑,只是往前一步,抬手,屈指,在刀身上一弹。
“叮”的一声脆响。
赵巡检只觉得虎口一震,刀脱手飞出,插在梁上,刀柄颤动。
他还没反应过来,双儿已经到他身前,右手在他胸前一点,左手在他肋下一按。
赵巡检整个人飞了出去,撞翻两张桌子,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另外两个盐丁刚要动,双儿身形一转,裙摆飞扬,脚起脚落,两人应声倒地,一个抱着肚子,一个捂着脸,哀嚎不止。
整个过程,不过三招。
店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着双儿,像看着一个怪物。
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丫鬟,竟然有这么好的功夫?
韦小宝走过去,蹲在赵巡检身边,笑眯眯地问:“赵巡检,现在能说了吗?谁指使你来的?”
赵巡检咬着牙,不说话。
韦小宝也不急,从怀里摸出柄小刀——削水果的小刀,在手里把玩。
“不说也行,”他说,“我把你送到衙门,告你个假冒官差、敲诈勒索。按律,最少流放三千里。你是想在扬州吃牢饭,还是去塞外喝风?”
赵巡检脸色白了。
“是……是刘师爷,”他终于开口,“刘师爷让我们来的。他说……说你这茶馆开得太顺,得给你找点麻烦。”
韦小宝笑了。
果然是他。
那个收了金子还不满足的刘师爷。
“刘师爷给了你们多少钱?”韦小宝问。
“十两,”赵巡检说,“事成之后,再给二十两。”
“三十两,就让你冒充官差?”韦小宝摇头,“你这命,也太不值钱了。”
他站起来,拍拍手:“双儿,把他们绑了,送到衙门去。就说,抓住三个冒充盐丁的骗子。”
“是。”双儿应声。
三个“盐丁”被五花大绑,押了出去。
店里客人这才回过神,议论纷纷。
“韦老板好眼力啊!”
“那丫鬟功夫真俊!”
“假冒官差,胆子也太大了!”
韦小宝拱手,对众人笑道:“惊扰各位了,实在抱歉。今日所有茶水点心,一律免单,算小店赔罪!”
客人轰然叫好。
免单谁不爱?
一时间,店里更热闹了。
消息传得很快。
不到半天,扬州城里都知道,金鳞茶馆开张第一天,就抓了三个假冒盐丁的骗子。茶馆老板韦小宝眼力过人,身边丫鬟武功高强,三招制服歹徒。
茶馆的生意,更火了。
排队的人从门口排到街尾,都想来看看这个“眼力过人”的韦老板,和那个“武功高强”的丫鬟。
韦小宝站在柜台后,看着满堂宾客,脸上笑着,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刘师爷。
这个老狐狸,收了钱不办事,还想找麻烦。
看来,得给他点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