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铅灰色的。像一块用脏了的裹尸布,沉沉地压在北京城高耸的灰色城墙上。没有太阳,风也停了,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和隐隐的铁锈气。
路。
漫长而空旷。官道上的尘土,被逃难人群杂沓的脚印和车辙搅成了泥浆,又干涸成一道道龟裂的疤痕。路边稀稀拉拉的枯草,耷拉着脑袋,像等死的囚犯。
几匹疲惫不堪的马,驮着几个更加疲惫的人,在官道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韦小宝勒住缰绳,眯着眼,望向远处那座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巨大城池。
北京。
他回来了。
可眼前的北京城,却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虽然暗流汹涌、至少表面还算太平的京城了。
静。死一样的静。
高大的城墙,像一道巨大的灰色屏障,冷漠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城头上,旗帜林立,却纹丝不动。密密麻麻的兵卒,像铁钉一样钉在垛口后面,盔甲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刀出鞘,箭上弦。
九座巨大的城门,如同巨兽的嘴巴,紧紧闭着。只留下正阳门旁一道侧门,开着一条缝。像陷阱的入口。
城门楼下,排着一条长长的、缓慢蠕动的队伍。都是等着进城的百姓。推车的,挑担的,扶老携幼的,个个面带菜色,眼神惶恐。一队队顶盔贯甲、手持长枪的锐健营兵丁,像驱赶牲口一样,大声呵斥着,粗暴地检查着每一个行人,翻看行李,盘问来历。稍有可疑,便被拉到一旁,锁链加身。
肃杀。压抑。如临大敌。
“戒严了……”苏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却像一块冰,砸在韦小宝的心上。她骑在马上,风帽压低,遮住了绝美的容颜,但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
韦小宝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点点收紧。
这一路北上,看到的、听到的,已经让他有了预感。越靠近京城,气氛越不对。关卡越来越多,盘查越来越严。流言像瘟疫一样传播——平西王反了!吴三桂在云南祭天告地,发布了“反清复明”的檄文,大军已经北上!天下要大乱了!
逃难的人越来越多。脸上写着同样的恐惧和茫然。
现在,看到这紧闭的九门,这如林的刀枪,他终于确信——天,真的要变了。
吴三桂那条老狗,终于扯旗造反了。康熙小玄子,要动真格的了。
那他自己呢?他韦小宝,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到这个漩涡中心,算什么?
自投罗网?还是……找死?
他摸了摸怀里。那八张轻飘飘的羊皮碎片,拼成的“鹿鼎山”藏宝图,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这玩意,现在就是个催命符。康熙想要它,吴三桂也想要它。他韦小宝拿着它,就像三岁娃娃抱着金元宝走在强盗窝里。
交出去?康熙会信守承诺,放过他这个知道太多秘密、而且明显“心怀叵测”的神龙教主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他韦小宝比谁都懂。更何况,他现在手里还有七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这都是他的软肋!康熙能放过她们?
不交?又能瞒多久?吴三桂那边肯定已经把他盗经调包的事情捅出去了。康熙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到时候,一个“欺君之罪”、“私通逆匪”的帽子扣下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还有苏荃、双儿、阿珂她们……跟着自己亡命天涯,吃尽了苦头。难道要让她们一辈子东躲西藏?建宁公主怎么办?她到底是康熙的妹妹……
乱。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前路一片漆黑,看不到半点光亮。京城那高大的城墙,此刻在他眼里,不像家园,更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正张着嘴,等着他进去。
“公子……”双儿策马靠近,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这一路担惊受怕,她瘦了不少。
韦小宝转过头,看着双儿,看着身后同样疲惫不堪、却依旧紧紧跟着他的苏荃、阿珂、方怡、沐剑屏、曾柔,还有那个虽然害怕却强撑着不哭的建宁。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韦小宝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可她们呢?她们本该有更好的人生。
苏荃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京城虽险,未必没有周旋的余地。在外飘零,终非长久之计。至少……京城里,还有我们的一些暗桩。”
韦小宝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有什么用?怕有什么用?他韦小宝能从扬州一个小混混混到今天,靠的不是武功,是脑子!是运气!
赌一把!就赌康熙现在焦头烂额,暂时顾不上收拾他这条小鱼!赌自己还有利用价值!赌这京城的水,够浑,能让他这条泥鳅再钻个空子!
“进城!”他咬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脸上瞬间又堆起了那副混不吝的、带着几分谄媚和惶恐的表情,仿佛刚才的焦虑从未出现过。
他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皱巴巴、沾满尘土的太监总管官服。又让苏荃等人稍作易容,用头巾遮住脸,分散开,混入排队的人群中。他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腰板,迈着四方步,朝着那扇唯一的、如同鬼门关般的侧门走去。
守门的兵丁早就注意到了这伙停在远处、气质明显不同于寻常百姓的人。见他径直走来,一名带队的小旗官立刻按刀上前,厉声喝道:“站住!什么人?!路引官凭!”
韦小宝停下脚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官威又不敢太过倨傲的笑容,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腰牌和官凭,双手递上:“这位军爷辛苦。杂家是内务府采买、御前太监总管,小桂子。奉旨外出公干归来,还请行个方便。”
“桂公公?”那小旗官接过腰牌,仔细验看,又上下打量了韦小宝几眼,眼神狐疑。眼前的太监,虽然穿着官服,但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伤,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尤其是最近风声紧,上头严令盘查一切可疑人等。
“桂公公?”小旗官皮笑肉不笑地把腰牌递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对不住,非常时期,上峰有令,无论何人,一律严查!您这……模样,可不太像公干归来啊?还有后面那几位……”他目光扫向混在人群里的苏荃等人。
韦小宝心里骂娘,脸上却笑容不变:“军爷明鉴!杂家此行是奉了密旨,去南边办点……咳咳,隐秘的差事。路上不太平,遇到了几股流寇,折了几个弟兄,这才弄得如此狼狈。后面那几位,是杂家的家眷和随从。您看……”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袖子里滑出一小锭银子,悄无声息地塞进小旗官手里。
小旗官掂了掂银子的分量,脸色稍霁,但依旧没有放行的意思:“桂公公,不是小的不给面子。实在是军令如山!您稍等片刻,容小的派人进去通禀一声九门提督衙门。您也知道,眼下这光景……”他指了指城头林立的刀枪。
通禀?韦小宝心里一沉。这一通禀,自己回京的消息立刻就会传到康熙耳朵里!是福是祸,立马见分晓!
但他不能慌。他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应当的,应当的!军爷职责所在,杂家明白。那就……有劳军爷速去通传,杂家在此等候。”
小旗官对旁边一个兵丁使了个眼色,那兵丁转身快步跑进城去。
等待。漫长的等待。
韦小宝站在原地,感觉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有守门兵丁警惕的审视,有排队百姓好奇的窥探,更有暗处可能存在的、不知属于哪一方的眼睛。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在火上烤的蚂蚁。
时间一点点过去。城门洞里阴暗潮湿,冷风嗖嗖地灌进来。苏荃等人混在人群中,低眉顺眼,但韦小宝能感觉到她们紧绷的神经。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韦小宝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如果来的是一队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直接锁拿他怎么办?如果康熙念点旧情,只是召他入宫问话,他又该如何应对?如果……根本没人理他,把他晾在这?
各种可能,好的,坏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心里越没底。
终于,城门洞里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来了!
韦小宝浑身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又强迫自己松开。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
只见一队约莫十余骑,簇拥着一名穿着四品武官补服、面色冷峻的将领,从城内疾驰而出!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城门洞里回荡。
不是御前侍卫。是九门提督衙门的人。
韦小宝心里稍稍一松,但随即又提了起来。提督衙门的人,态度更难捉摸。
那将领在韦小宝面前勒住马,目光如电,扫过韦小宝和他身后的人群,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你就是桂公公?”
“正是杂家。”韦小宝躬身行礼。
“皇上有旨,”那将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宣桂公公,即刻入宫见驾!其余随行人员,一律在提督衙门录名备案,听后发落!不得有误!”
即刻入宫见驾!
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最坏的情况之一!康熙连让他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
苏荃等人闻言,脸色都变了。提督衙门录名备案?那等于就是被监控起来!生死全在别人一念之间!
韦小宝飞快地看了一眼苏荃,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对那将领堆起笑容:“臣,遵旨!有劳将军带路。”
那将领冷哼一声,拨转马头:“跟上!”
韦小宝深吸一口气,对苏荃等人微微点了点头,翻身上了一旁兵丁牵过来的马,跟着那队骑兵,向着那深不见底的紫禁城,疾驰而去。
马蹄声脆,敲打在冰冷的街道上,像送葬的鼓点。
韦小宝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城门外。苏荃、双儿、阿珂……她们的身影,在士兵的包围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京城九门闭。
他这只自投罗网的鸟,终于飞进了笼子。
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踏进这道门起,他再也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