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那间被变相软禁的小院,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围坐在桌旁的八个人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扭曲着,像一群被困在笼子里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息——灯油的焦糊味、女人身上淡淡的脂粉香、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紧张和压抑。
韦小宝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蘸着冷茶,在光亮的桌面上划拉着无意义的线条。他脸色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往常那双滴溜溜乱转、满是狡黠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有偶尔闪过的精光,透露着内心的焦灼和算计。
苏荃坐在他左手边,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袄,衬得她肤光胜雪。她腰背挺得笔直,凤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神。但那双放在膝上、指节微微用力的手,显露出她内心的波澜。她是这屋子的定海神针,也是此刻情报的汇总者。
双儿紧挨着韦小宝右手边,像一道忠诚的影子。她穿着利落的青布衣衫,双手紧握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不时抬眼担忧地看看韦小宝,又警惕地扫视一下四周,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院外任何一丝异响。
阿珂坐在稍远些的阴影里,白衣如雪,清冷得像一尊玉雕。她抱着长剑,眼帘低垂,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若有若无的寒意,却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方怡和沐剑屏姐妹挨坐着,方怡神色凝重,沐剑屏则带着一丝不安,两人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曾柔安静地坐在角落,低着头,像一株含羞草。建宁公主则坐立不安,一会儿扭扭身子,一会儿扯扯衣角,脸上写满了烦躁和恐惧,想说什么,看看众人凝重的脸色,又憋了回去。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终于,苏荃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韦小宝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像冰珠落玉盘:
“消息,都汇总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云南来的飞鸽传书,吴三桂在昆明城外的大营,又新增了三个。粮草辎重,日夜不停地运往滇黔边境。他麾下的‘铁骑营’和‘锐健营’,已经前出至曲靖、昭通一线。看动向,不是演习。”
屋子里空气骤然又紧了几分!吴三桂磨刀霍霍,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京城里呢?”韦小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停下划拉的手指,抬头看向苏荃。
“九门提督衙门和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这几天像疯狗一样,满街盘查,尤其是云南会馆、以及和平西王府有过来往的商号,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康亲王虽然闭门思过,但他府上的车马,这几天出入频繁,尤其是夜里。”苏荃语气平静,但内容却惊心动魄,“宫里的眼线递出消息,皇上这几天脾气极坏,在养心殿摔了好几次杯子。召见兵部尚书和几位八旗都统的次数,也越来越密。”
建宁公主忍不住插嘴,带着哭腔:“我……我昨天想进宫见皇兄,都被挡了回来!说皇上政务繁忙,不见任何人!连太后那儿都去不了!他们……他们是不是要对我们动手了?”
韦小宝瞪了她一眼,建宁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苏荃继续道,声音更低沉了几分:“最麻烦的是我们这边。院子外面的‘眼睛’,多了至少三成。而且,不像是同一拨人。有宫里的侍卫,有顺天府的捕快,还有几个……身手不像官面上的人,鬼鬼祟祟,应该是江湖上的探子。”
双儿补充道:“后门那条巷子,这两天多了个补锅的,还有个算命的,一直没走。曾柔姐姐那边联络王屋派旧部,也说京畿通往南方的几条官道上,发现好几股来历不明的江湖人,行踪诡秘,像是在找什么人,或者……在堵什么路。”
所有的线索,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游来,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目标——他韦小宝!和他怀里那七本要命的经书!
康熙的刀已经举起。吴三桂的箭已搭在弦上。京城是铁桶,是火山口!留下,就是等死!被康熙清算,或者被吴三桂的杀手撕碎!
韦小宝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绝境!真正的十面埋伏,绝境!
“还有……”苏荃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绝望中拉回,“黑市上有消息流传,说平西王悬赏……黄金万两,要一个人的脑袋,和……几本书。”
“万两黄金?!”建宁公主失声惊呼,脸都白了。
方怡和沐剑屏也倒吸一口冷气。阿珂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韦小宝却笑了。是那种混合着恐惧、疯狂和破罐子破摔的狞笑:“嘿嘿,万两黄金?老乌龟还真看得起老子这颗脑袋!”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像两把钩子,死死盯着跳动的灯苗,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那……那怎么办?”沐剑屏颤声问。
“怎么办?”韦小宝眼中闪过赌徒般的狠厉光芒,“赌一把!赌一把大的!”
他目光扫过众女:“京城待不下去了!康熙要收拾我,吴三桂要我的命!留下来,就是砧板上的肉!”
“公子,你的意思是……?”双儿紧张地问。
“走!”韦小宝斩钉截铁,“离开北京这个鬼地方!”
“走?去哪里?”方怡问。
韦小宝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仿佛要点穿它:“去云南!去吴三桂的老巢!”
“什么?!”除了苏荃,所有女人都惊呆了!连阿珂都抬起眼帘,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去云南?去平西王府?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疯了!”建宁公主尖叫起来,“吴三桂正要杀你!你去云南,不是送死吗?!”
“留在北京就不是送死?”韦小宝反问,眼神锐利,“康熙的软禁是暂时的!等他收拾完吴三桂,或者等吴三桂打过来,第一个拿老子祭旗!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苏荃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静:“说说你的想法。”她似乎早已料到韦小宝会走这一步。
韦小宝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语速快得像爆豆:
“第一,京城是死地,必须跳出去!南方天高皇帝远,总有辗转腾挪的余地!”
“第二,吴三桂主力即将北上,他老巢昆明的守卫必然相对空虚!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最安全!也最有机会!”
“第三,”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决绝混合的火焰,“最后一本经书!正蓝旗的《四十二章经》!就在吴三桂手里!八本经书,已得其七!只差这最后一步!集齐八本,或许就能解开宝藏之谜!到时候,老子有钱有势,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何必在这北京城受这鸟气!”
经书!宝藏!这是韦小宝心底最深的执念,也是他敢行此险招的最大动力!
众女沉默。这个计划太大胆,太疯狂,几乎是九死一生!但仔细一想,韦小宝说的不无道理。留在北京,确实是十死无生。去云南,虽然危险,但至少有一线生机,一线……夺取宝藏、改变命运的生机!
“可是……怎么去?”曾柔轻声问,“外面守卫森严,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出京?”
“明着走肯定不行。”韦小宝看向苏荃,“苏荃,神龙教南下的暗线,还能不能用?”
苏荃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有几条备用的线路,应该还没被完全切断。可以化整为零,分批走。假扮商队、戏班子、或者逃难的家眷。但需要时间准备,而且要绝对保密。”
“时间不多了!”韦小宝道,“必须快!在康熙和吴三桂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溜出去!”
“就算出了京,南下路途遥远,关卡林立,吴三桂的探子遍布沿途,我们这么多人,目标太大,很容易暴露。”方怡担忧道。
“所以要快!要隐秘!”韦小宝眼中凶光一闪,“等他们发现,老子早就到云南了!至于通缉……嘿嘿,等吴三桂一起兵,天下大乱,谁还顾得上通缉老子?”
他环视众女,声音低沉而决绝:“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豪赌!赢了,海阔天空!输了,万劫不复!你们……敢不敢跟我赌这一把?”
沉默。短暂的沉默。
双儿第一个站起来,眼神坚定:“公子去哪儿,双儿就去哪儿!万死不辞!”
阿珂淡淡开口,只有一个字:“好。”
方怡和沐剑屏对视一眼,重重颔首:“我们跟韦大哥走!”
曾柔轻轻点头:“曾柔愿意。”
建宁公主虽然害怕,但也嘟囔道:“反正……反正本公主跟你绑一块了!”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荃身上。
苏荃缓缓站起身,凤眸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韦小宝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决绝的弧度:“谋划在我。路线我来定。三日后子时,第一批人动身。”
一锤定音!
姐妹同心结,在此刻,化作了共同赴死的决心!
韦小宝看着眼前这七位容颜各异、却同样决绝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有感动,有愧疚,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豪情!他猛地一拍桌子!
“好!那就这么定了!三日后,子时!咱们就跟这北京城,跟康熙,跟吴三桂,玩一把大的!”
平西王府谋!
一场以八条性命为赌注,目标直指藩王老巢的惊天豪赌,在这绝望的深夜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窗外,夜色更浓了。像化不开的墨,预示着前路的漆黑与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