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得像墨。
没有风。
连虫鸣都听不见。
只有心跳声。
韦小宝的心，跳得很快，很响。像一面破鼓，在空荡荡的胸腔里，咚咚地敲。
他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桌上，油灯的火苗缩得很小，很暗，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兰若寺一别，已过去三天。
九难师太那冰冷如刀的目光，那凌厉无匹的掌风，还有那句“好自为之”，像鬼魅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这位独臂神尼，高深莫测。她试他的武功，是为了什么？是真的想看看他的斤两？还是……另有图谋？
他想不明白。但他能感觉到，九难师太对他，似乎没有杀意。甚至，有那么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期许？
这期许，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他韦小宝这个人？还是因为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这个搅动京城风云的位置？
又或者……是因为阿珂？
一想到那个白色的身影，韦小宝的心跳就更快了。像有一把火，在心底里烧。烧得他坐立不安，烧得他口干舌燥。
阿珂。
像一场梦。一场冰冷而绝美的梦。
她为什么会在九难师太身边？她和师太，到底是什么关系？师太带她出现在康亲王府的诗会，是偶然，还是刻意？
无数个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在韦小宝的脑子里，越缠越紧。
就在这时——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
和上次一样。
韦小宝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夜色浓重。窗棂上，依旧用一块小石子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取下纸条，回到灯下。展开。
字迹依旧娟秀，冰冷。内容更短：
“三日后，子时，兰若寺，佛前再见。”
落款处，空空如也。
韦小宝捏着纸条，指尖有些发凉。
又去兰若寺？那个鬼地方？
九难师太还想干什么？上次是试武功，这次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深吸一口气，将纸条凑到灯焰上。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灰烬。
去。必须去。为了那一丝可能再见到阿珂的机会，也为了弄清楚九难师太的真正意图。
三天后。子时。
月明星稀。
月光像水银一样，泻在荒芜的西郊，将枯草、断壁、残垣都镀上了一层惨白的光。
兰若寺，静静地矗立在山坳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的骨骸。
韦小宝踏着月光，再次走进了这座破败的寺庙。脚步很轻，心跳却很快。
大殿里，比上次更亮堂一些。月光从破败的屋顶漏下来，形成几道清冷的光柱。
佛像前，站着两个人。
前面是灰衣独臂的九难师太。
她的身后，静静地立着一个白衣女子。
阿珂。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纤尘不染。月光照在她脸上，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如远山，目似寒星，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站在那里，像一尊玉雕的观音，清冷，绝美，不食人间烟火。
韦小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嗡”的一声冲上头顶。世界再次消失，只剩下那个白色的身影。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上前几步，对着九难师太躬身行礼，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晚辈韦小宝，拜见师太。”
然后，他忍不住又看向阿珂，喉咙发干，笨拙地补充道：“阿珂……姑娘。”
阿珂抬起眼帘，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又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与世无争的淡漠。
只是那一眼，韦小宝却觉得像是一道电流穿过全身，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九难师太将韦小宝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开口：“你来了。”
“师太相召，晚辈不敢不来。”韦小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嗯。”九难师太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刮开他的皮肉，看看里面的真心，“韦小宝，我观察你，有些时日了。”
韦小宝心中一凛，垂手恭立：“晚辈惶恐。”
“你出身市井，厮混于妓院赌坊，油嘴滑舌，狡诈怕死，贪财好色。”九难师太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扎在韦小宝的痛处。
韦小宝脸上火辣辣的，却不敢反驳。
“但，”九难师太话锋一转，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你重情义。对康熙，有几分忠；对陈近南，有几分义；对身边那些女子，虽多有辜负，却也尽力维护。你行事看似荒唐，不择手段，但大节之上，尚存底线。非大奸大恶之徒。”
韦小宝愣住了。他没想到九难师太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番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
“如今天下，”九难师太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关外，吴三桂磨刀霍霍；京畿，清廷内部亦是党争不断，杀机四伏。你身处漩涡中心，手握几分势力，周旋于各方之间，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杀机。”
韦小宝默默听着，手心微微见汗。九难师太看得太透了。
“你有些小聪明，飞刀之术也得了真传，轻功身法还算灵巧。”九难师太继续道，“但，欲在这乱世中立足，欲行你心中想行之事，护你心中想护之人，光靠这些，还远远不够。你需要真正的实力。需要……在关键时刻，能保住性命，扭转乾坤的实力。”
韦小宝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信。
九难师太的目光，再次扫过身后的阿珂，虽然只是一瞬，但韦小宝却捕捉到了那眼神中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意味。那眼神，似乎是在说……“某些人对你的期望”？
是阿珂吗？师太是因为阿珂，才……
不等他细想，九难师太已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今日，我便将‘神行百变’的轻功口诀与精要，传授于你。”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韦小宝脑海中炸响！
神行百变！
天下无双的轻功！九难师太的独门绝技！他曾在兰若寺亲眼见识过其鬼魅般的速度，曾在无数江湖传说中听过其神乎其神的名头！
现在，师太竟然要传给他？！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扑通”一声，韦小宝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对着九难师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多谢师太！师太大恩！晚辈……晚辈韦小宝，没齿难忘！定当勤加练习，绝不辜负师太厚望！”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阿珂。
九难师太坦然受了他的大礼，脸上依旧古井无波：“起来吧。口诀心法，我只说一遍，你能领悟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
韦小宝连忙起身，凝神屏息，如同最虔诚的学生。
九难师太开始讲解。她的声音清冷，语速平缓，将“神行百变”的运气法门、步法变化、虚实转换、乃至临敌应用的精微奥妙之处，一一剖析开来。从最基本的提气轻身，到最高深的移形换影，层层递进，深入浅出。
韦小宝天资聪颖，记忆力极佳，又有苏荃之前传授的轻功根基和兰若寺交手时的切身感受，此刻听来，只觉得以往许多晦涩难通之处，豁然开朗！他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一个字。
月光下，破败的古刹中，一代神尼，向一个市井出身的小混混，传授着绝世轻功。
阿珂静静地站在一旁，月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影。她偶尔会按照师太的讲解，演示几个精妙的步法。她的身姿轻盈曼妙，衣袂飘飘，宛如月下起舞的凌波仙子，在断壁残垣间留下道道白色的残影。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诠释着口诀的精髓，看得韦小宝心醉神迷，理解起来也更加深刻。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月光渐渐西斜。
两个时辰后，九难师太收住了话语。所有的口诀、心法、精要，已尽数传授完毕。
她看着眼神发亮、若有所悟的韦小宝，淡淡道：“口诀心法，已尽数予你。能领悟多少，练到何种境界，全看你日后下的苦功和自身的悟性。切记，此功最重一个‘变’字。心随意动，步随身走，无形无迹，方是上乘。拘泥形式，反落了下乘。你好生练习，日后或可助你……度过难关。”
“晚辈谨记师太教诲！”韦小宝再次躬身，语气无比郑重。
九难师太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对阿珂道：“时辰不早，我们该走了。”
阿珂轻轻“嗯”了一声，走到师太身边。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她再次抬起头，看了韦小宝一眼。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纯粹的清冷。那秋水般的眸子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关切？或者说，是某种复杂的期待？
只是短短一瞬。
她便收回目光，扶着师太，白衣飘飘，如同两道轻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殿外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韦小宝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东方天际，已露出了一丝鱼肚白。晨曦微露，驱散了夜的寒意。
韦小宝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体内，一股微弱却灵动异常的气息，正按照刚刚记下的法门，缓缓流转。那是“神行百变”的内息。
他试着向前迈出一步。
脚步落下，无声无息。身体仿佛轻盈了许多。
再一步，身形微晃，已滑出丈许，带起一阵微风。
快！难以形容的快！而且灵动，诡异，轨迹难测！
虽然只是初窥门径，但韦小宝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神行百变”，与他之前所学的任何轻功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质的飞跃！
飞刀绝技，配合这天下无双的轻功……
韦小宝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自信！一股强大的自信，从他心底升起！
从前，他靠的是小聪明、是运气、是旁门左道。但现在，他有了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实力！虽然还远远不够，但这是一个开始！
更重要的是，九难师太的传功，阿珂那最后的一瞥……这背后蕴含的深意，让他心潮澎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斗志。
神行百变传，传给他的，不仅仅是一门绝顶轻功。
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望，和一个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更强的理由。
为了解开经书的秘密，为了应对前方的凶险，也为了……那个月下白衣的惊鸿身影。
韦小宝握紧了拳头，望向京城的方向。
天色，快亮了。
前方的路，依旧凶险莫测。
但他韦小宝，已不再是昨日的韦小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