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辕碾过官道的硬土,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像碾在人的心坎上。
越往北,天地越发开阔,但空气却像灌了铅,沉甸甸地压下来。路旁的杨柳耷拉着叶子,没精打采。沿途的关卡,一重接着一重。穿着破旧号衣的兵丁,眼神像钩子,在每一个行人脸上刮过,尤其是在韦小宝这一行带着女眷、箱笼不少的车队上停留最久。
韦小宝亮出苏荃早已备好的、盖着模糊官印的商引路条,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谦卑笑容,不着痕迹地将碎银子塞进守关小校的手里。
“军爷辛苦,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银子是凉的,兵丁的脸色稍微缓和,挥挥手,粗声粗气地放行。
但韦小宝后背的肌肉,始终绷紧着。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不仅仅是在盘查,更像是在辨认,在记录。这京城周围,仿佛布满了无形的蛛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立刻传到那张网的中心去。
方怡和沐剑屏坐在马车里,车帘低垂。方怡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短剑上,她经历过沐王府的倾轧,对这种官面上的压迫感,有着本能的警惕。沐剑屏则紧紧挨着师姐,大气不敢出,一双美目里盛满了不安,时而偷偷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北方那越来越清晰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城郭轮廓。那里,是她兄长失踪的地方,是她希望和恐惧交织的终点。
双儿骑着马,跟在韦小宝的车旁。她依旧安静,像一道清淡的影子。但她的目光扫过路旁的每一片树林,每一处土丘。她在寻找可能的埋伏,寻找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青鸾会的杀手,就像阴沟里的毒蛇,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数日的提心吊胆,人马俱疲。
这日黄昏,车队终于抵达了京畿南郊,卢沟桥。
夕阳正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姿态,向着西边的山峦沉下去,将天边烧成一片殷红。永定河的浊流,被这血色浸染,蜿蜒如同一条巨大的伤口。着名的卢沟晓月石狮,成排肃立在古桥两侧,在暮色中默然无语。石狮身上满是风雨剥蚀的痕迹,有的昂首向天,有的俯视河面,眼神空洞,看惯了千年的车马行人,也看惯了无数的悲欢离合、阴谋杀戮。它们只是沉默着,像一群被时光遗忘的守卫,又像是一群冷酷的旁观者。
韦小宝示意车队在桥头一家看起来规模不小、但也略显陈旧的“迎宾客栈”前停下。他没有下令立刻过桥进城。
“今晚就住这里。”他跳下马车,对众人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打起精神,安排好警戒。明日一早,再行进城。”
他需要喘口气。需要在这最后的、还算“自由”的地界,好好想一想。
他独自一人,要了客栈二楼一间最好的、临窗可望见卢沟桥和北方城郭的上房。推开沉重的木窗,一股带着河水土腥气的晚风立刻涌了进来,吹动他额前的散发。
他凭窗远眺。
暮霭如同巨大的灰色幔帐,正从四面八方合拢,将天地包裹。远处,那座巍峨的巨城——北京城,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显露出它庞大而模糊的轮廓。灰色的城墙像一条僵卧的巨龙,蜿蜒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高耸的城楼,如同巨龙的犄角,刺破暮色。上面密密麻麻的箭垛,透着森然的杀气。无数面大清的龙旗,在渐起的晚风中无力地飘荡着,像招魂的幡。
那就是京城。
是紫禁城所在。
是大清朝的心脏,是权力巅峰的漩涡中心。
他曾在那里生活过很久。从扬州一路走来,像只懵懂的老鼠,钻进了这座天下最繁华、也最危险的迷宫。他在那里当过最低贱的小太监,也当过太监总管。他熟悉宫里的每一条夹道,每一座宫殿,甚至康熙御书房里哪块金砖有裂缝他都清楚。
那里有他名义上的“好朋友”小玄子——如今威加四海、心思深沉的康熙皇帝。
那里有刁蛮任性、却也曾给过他些许温暖的建宁公主。
那里有无数张熟悉的面孔,笑脸的,哭脸的,谄媚的,阴狠的。
可此刻,他望着这片熟悉的景象,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归家的亲切,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和冰冷的寒意。
这座城,变了。
或者说,是他变了。
它不再是他可以靠着小聪明插科打诨、浑水摸鱼的丽春院放大版。它是一头蛰伏在暮色深处的洪荒巨兽,沉默地张着黑洞洞的大口。那高耸的城墙,不再是安全的屏障,而是巨大囚笼冰冷坚硬的边界;那辉煌的宫阙,不再是充满奇遇的乐园,而是步步杀机、布满陷阱的角斗场。
他知道,这一次回来,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可以随时抽身的小混混韦小宝。
他是神龙教的教主,手握一方海外势力,麾下教众数千。
他身怀苏荃所授的武功根基,更有那手出神入化、例不虚发的飞刀绝技。
他身上,更牵扯着那八本引得天下英雄竞折腰、关乎巨大秘密的《四十二章经》!
康熙此次紧急召他回京,绝不仅仅是叙旧那么简单。是鸟尽弓藏?是图穷匕见?还是想将他这颗不安分的棋子,重新捏在掌心?
而在这座城市的阴影下,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青鸾会的杀手,绝不会因为到了天子脚下就罢手。
失踪的沐剑声,他的下落成谜,背后牵扯的势力恐怕惊人。
还有那个在天津卫“福运”货栈窥见的、与康亲王关联的秘密……康亲王杰书,那位权势熏天的王爷,他对经书的觊觎,已是昭然若揭。
这京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暗流在其中汹涌碰撞。他韦小宝,如今已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来,成了这漩涡中一个无法置身事外的关键角色。
“迷雾锁京城……”韦小宝扶着窗棂,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自嘲、警惕和几分兴奋的复杂弧度。这迷雾,是权力的迷雾,是阴谋的迷雾,更是命运的迷雾。他看不清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是看似荣宠的重用?是无形枷锁的囚禁?是突如其来的杀机?还是……险中求胜、揭开一切谜底的巨大机遇?
脚步声轻响。
双儿悄然走到他身边,像一只没有重量的猫。她手中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茶香清淡,却带着安神的作用。
“公子,京城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沉重的暮色,“我们……何时进去?”
韦小宝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片被暮霭笼罩的巨城轮廓上。远处的灯火,零星亮起,如同巨兽沉睡时微微睁开的眼睛,冷漠,深邃,让人看不透。
他沉默了片刻,接过双儿递来的茶,指尖感受到茶杯的温热。他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说道:
“不急着进城。今晚,就住这里。”
他啜了一口微烫的茶水,一股暖流滑入喉咙,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让大家好好歇一晚,马匹喂足草料。你亲自去安排守夜的人,要最可靠的兄弟,眼睛都放亮些。”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明天……明天一早,我们再进去。”
他需要这最后的一夜。需要在这漩涡的边缘,调整好呼吸,凝聚起所有的精神、勇气,还有他那套赖以生存的市井智慧和赌徒的狠劲。他知道,一旦明天太阳升起,踏过那座卢沟桥,穿过那道高大的城门,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眼前的京城,迷雾重重。而他,这条从扬州淤泥里爬出来的泥鳅,就要闯进这片最深最浑的水域了。
是就此沉沦,还是化龙飞天?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戏台已经搭好,锣鼓已经敲响。而他,不得不登台。
夜色,如同浓墨,彻底覆盖了大地。京城的方向,灯火渐次增多,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在那片巨大的黑暗中,诡异地闪烁着。
韦小宝站在窗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久久不动。他的身影被昏暗的灯光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独,却又透着一股即将奔赴战场的决绝。
巨大的阴谋帷幕,正在他眼前,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