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林死寂。
只有晨风吹过石隙的呜咽,和韦小宝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喘息。他攥着那枚救了他命、却也带来无穷麻烦的暗金薄片,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师父陈近南就站在面前,青衫磊落,目光平静,却比刚才那黑衣杀手更让他心头发慌。
“师……师父……”韦小宝喉咙干得发疼,挤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您……您怎么来了?”
陈近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目光掠过韦小宝惊魂未定的脸,落在他肩上被飞镖划破的衣襟和浅浅的血痕上,又扫过地上断成两截的毒镖和远处石笋上那个被金片击出的深孔。
“运气不错。”他淡淡评价,听不出情绪,“若非恰好悟得三分皮毛,此刻你已是一具尸体。”
韦小宝后背冷汗又冒了出来,只能干巴巴地点头。
陈近南缓缓踱步,走到那被击碎的石笋前,伸出二指,轻轻拂过那光滑如镜的切口,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惊叹。
“神龙飞刀……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韦小宝身上,变得深沉,“你只知其形,未得其神。方才若非情急拼命,十分威力,你未必能使出一分。”
韦小宝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又无从辩起。他自己也知道,刚才那两下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江湖险恶,朝廷更是虎狼之地。”陈近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韦小宝心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飞刀技法虽是绝学,但若没有足够的内力根基和心境驾驭,在你手中,非但不是护身符,反而是催命符。”
他顿了顿,看着韦小宝闪烁不定的眼睛:“更何况,你如今身陷漩涡,各方势力皆欲取你性命。海大富,神龙教,太后,甚至……皇上。你以为,凭这几枚薄片,就能杀出一条生路?”
韦小宝被他说得心底发寒,刚刚那点凭借利器反杀的兴奋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茫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徒弟……徒弟知错了!求师父指点一条明路!”
陈近南伸手将他扶起,温厚的手掌按在他肩头,一股平和却深不见底的内力缓缓渡入,抚平了他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脉。
“路,从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陈近南看着他,目光复杂,“为师能教你武功,能传你道理,却不能替你抉择。”
“你既已卷入这《四十二章经》的纷争,又身负神龙刀法传承,更兼皇帝暗中授意……这一步,退,是万丈深渊。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韦小宝听得云里雾里,又隐隐觉得师父话里有话。
“师父的意思是……”
陈近南负手望向渐渐亮起的天空,天际却积起了浓重的乌云,一场暴雨似乎即将来临。
“皇上年轻,志在乾坤,然权臣掣肘,太后垂帘,其势未成。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替他斩开荆棘,却又不会反伤其手的刀。”
他转过头,目光如电,直视韦小宝:“天地会反清复明,乃大势所趋,然根基仍在江湖,于庙堂之力,终究薄弱。我们也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深入宫闱,看清敌人虚实的眼睛。”
“而你,”他缓缓道,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或许是唯一能同时站在两岸,却不至于立刻沉没的人。”
韦小宝听得目瞪口呆。皇帝要他做暗桩,师父也要他做眼睛?这……这他妈不是让他左右横跳,在刀尖上翻跟头吗?!
“师父!这……这太险了!徒弟怕……怕辜负了您和会中兄弟……”他声音发颤。
“怕?”陈近南轻轻摇头,眼中竟闪过一丝极淡的怅惘,“这世上谁不怕死?但有些事,怕也要做。你若只想活命,现在便可脱下这身太监皮,为师自有办法送你远离京师,隐姓埋名,平淡一生。”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锐利:“但那样,你甘心吗?扬州街头的韦小宝,甘心一辈子像只老鼠般躲藏吗?”
韦小宝猛地抬头,看着师父。那双清澈却深邃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他心底最深处那点不甘平庸的火焰和贪婪。
“留在宫里。”陈近南的声音不容置疑,“周旋于各方之间。皇帝要你查探,你便查探。神龙教要经书,你便虚与委蛇。甚至海大富和太后那边……也未尝不可利用。”
“但要记住!”他语气骤然严厉,“无论何时,心中需有一杆秤!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天地会兄弟的性命,不是儿戏!汉家山河的念想,不容玷污!”
“你所见所闻,尤其是关乎清廷内部倾轧、兵力布防、乃至《四十二章经》的线索,需得设法传出。悦来客栈东墙第三块砖下,有暗格,可传递消息。”
韦小宝听得心潮澎湃,又觉压力如山,只能重重磕头:“徒弟……记住了!”
陈近南微微颔首,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期许,有关切,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好自为之。”
青影一闪,如孤鹤掠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层层石笋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韦小宝独自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
天上乌云越积越厚,闷雷声隐隐滚过。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暗金薄片,又想起师父的话,皇帝的眼神,海大富的毒酒,苏夫人的逼迫……
前路艰险,杀机四伏。
但他眼中最初的恐惧,已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和一丝难以压抑的兴奋所取代。
他慢慢握紧拳头,将薄片死死攥在掌心。
嘴角,扯出一个混合着苦涩和疯狂的弧度。
“妈的……玩就玩……”
“看谁玩死谁!”
他转身,大步走出石林,走向那黑云压顶的深宫。
背影竟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