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战报如同秋日的寒霜,一封比一封冰冷刺骨。
镇北将军周毅率领的五万精锐,初时确实势如破竹,收复了两座县城。然而,叛军似乎对北境地形极为熟悉,且并非乌合之众,战术刁钻,更兼有一股狂热的信念支撑。他们利用山地密林与官军周旋,设下埋伏,竟在一次关键战役中重创官军主力,周毅将军身负重伤,官军被迫后撤百里,损兵折将,士气低迷。
“败了!又败了!”
“五万精锐竟奈何不了一伙叛匪?!”
“那周毅是干什么吃的!”
失败的阴影笼罩在泱都上空,恐慌和愤怒的情绪迅速蔓延。而这份无处发泄的怒火,自然而然地,再次聚焦到了那个被禁足在长春宫的“祸源”身上。
金銮殿上,已不再是暗流涌动,而是近乎疯狂的声浪。
镇国公冯莽(须发皆张,几乎是咆哮着出列):“陛下!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却因那‘姜璃’二字军心不稳,士气受挫!叛匪借其名号,蛊惑人心,势力坐大!此女不除,我军师出无名,将士如何用命?叛匪气焰如何能消?!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前线枉死的将士,即刻将此妖女明正典刑,以安军心,以绝后患!”
他不再掩饰杀意,“妖女”二字脱口而出。
安远侯(紧随其后,语气沉痛):“陛下,非是臣等心狠。然局势如此,若再优柔寡断,恐酿成大祸!杀了姜璃,叛匪便失了蛊惑人心的旗帜,其内部必生龃龉!此乃最快、最有效平定叛乱之法!请陛下圣裁!”
更多的大臣(纷纷跪倒,声音汇聚成一股逼迫的洪流):
“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牺牲一人而安天下,乃明君所为!”
“交出姜璃!平息叛乱!”
这一次,甚至连一些原本持中立或同情态度的大臣,在惨重的败绩和巨大的压力下,也陷入了沉默,不敢再为姜璃发声。交出姜璃,似乎成了朝堂上“最理智”、“最符合大局”的选择。
瑞王脸色铁青,想要反驳,却被身边的心腹死死拉住。敖承泽不在朝堂,他被皇帝勒令在府中“闭门读书”,实则是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御座之上,皇帝敖哲面沉如水,指尖深深掐入龙椅的扶手。他面临的是一场赤裸裸的逼宫。杀一个姜璃,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但这意味着向叛匪和朝中的激进派妥协,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之前对姜璃的庇护是错的,更意味着……他将亲手扼杀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眼神清澈又带着倔强的外甥女。
福海悄无声息地走到皇帝身边,低语了几句。皇帝的眼神微微一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惊慌的阻拦声。
“郡主!您不能进去!”
“让开!我要见舅舅!”
只见一道纤细却决绝的身影,猛地推开阻拦的内侍,闯入了金銮殿!正是本该被禁足在长春宫的姜璃!
她依旧穿着那身简单的宫装,未施粉黛,头发甚至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忙跑出来的。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焰,直视着御座上的皇帝,也扫过那些群情激愤、欲置她于死地的大臣。
姜璃(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有些喘息,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大殿):“舅舅!不用你们教!我自己去!”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连镇国公等人都愣住了。
姜璃(挺直了脊梁,目光毫不畏惧地迎向那些充满敌意的视线):“你们不是说我是什么‘祸源’吗?不是说我活着叛军就有旗号吗?好啊!那我就去北境!我去亲自告诉那些打着我的名号杀人放火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我姜璃,不认他们这伙叛匪!我生在泱朝,长在泱朝,我的舅舅是当今天子!他们要恢复的‘姜国’,跟我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谁要是再敢打着我的旗号作乱,不用朝廷动手,我第一个用我的饼砸烂他的脑袋!”
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清脆,却又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悍勇和决绝,回荡在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中。
姜璃(转向皇帝,眼神恳切而坚定):“舅舅,把我送到北境前线去!把我放到两军阵前!让我亲口告诉所有人!把我关在宫里杀掉,只会让叛贼的谎言变成‘事实’,让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更恨朝廷!让我去,戳穿他们的谎言!就算……就算死在那里,我也认了!总好过在这里窝窝囊囊地被自己人杀掉,还要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她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只会胡闹的野丫头,竟能说出这样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话来!
交出她,是屈辱的妥协;杀了她,是懦弱的承认。而她提出的,亲自前往北境,直面叛军,无疑是风险最大、却也可能是最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一步险棋!
皇帝深深地看着殿下那个孤零零却站得笔直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决然和勇气。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
整个金銮殿,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是采纳众议,交出姜璃?还是……赌上一切,同意她这近乎疯狂的提议?
皇帝(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清晰地传遍大殿):
“准奏。”
“传朕旨意,永嘉郡主姜璃,深明大义,为国分忧。即日起,解除禁足,由瑞王世子敖承泽率精锐护卫,亲赴北境劳军,并……昭告天下,以正视听!”
他没有说“交出”,而是“劳军”,是“昭告天下”。这其中的差别,微妙而关键。
姜璃闻言,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晃,随即重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泪水和决心的笑容。
北上的队伍旌旗招展,护卫森严。尽管皇帝旨意是“劳军”,但谁都明白,这支队伍的核心,是那位被推至风口浪尖的永嘉郡主。
车驾行至殷州地界,距离望海城越来越近。姜璃几乎是整日贴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海风的气息隐隐传来,带着咸腥和自由的味道,让她眼眶发热。
“婆婆……我回来了……”她在心里默默念着。
然而,圣旨严苛,队伍并未进入望海城,甚至没有靠近那座熟悉的小院。而是在距离海岸数里外的一处高坡上,队伍停了下来。
负责护送(亦是监视)的钦差大臣来到姜璃车驾前,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郡主,陛下有旨,此行需径直前往北境,不得延误,亦不得与地方……过多接触。前方就是望海城地界,您……只能在此远眺片刻。”
姜璃的心猛地一沉。她明白,这已是舅舅能做的最大让步,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拿她与婆婆接触大做文章。
她沉默着走下车,在几名女官和侍卫的“陪同”下,走到高坡边缘。
此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天际线和远处的海面染成一片壮阔的金红。在那片熟悉的海岸线旁,那座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如同一个微小的黑点,静静地伫立在暮色中。
太远了,远得看不清院墙的颜色,看不清那株她亲手种下的墨菊是否还在,更看不清……婆婆的身影。
海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翻飞,发丝凌乱。
她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望乡的石像。所有的委屈、恐惧、思念,在这一刻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坡,跑回那个小院,扑进婆婆怀里,告诉她这一切的惊心动魄,告诉她她好害怕。
可是她不能。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哭喊。
就在她以为这无声的凝望已是全部时——
远处小院的方向,一个极其微小的、穿着深色衣裙的身影,缓缓走出了院门,站在了篱笆旁。那身影是如此的佝偻、渺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
但姜璃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婆婆!是敖清如!
婆婆似乎也正朝着这个方向望来。她看不到姜璃,但她一定知道,她的孙女就在这片土地的某一处,正望着她。
没有挥手,没有呼喊。婆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海岸边一块历经千万年风浪的礁石,沉默,却承载着所有的守望与力量。
姜璃的眼泪瞬间决堤,无声地滑落。她抬起手,不是挥舞,而是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哭出声来。她贪婪地望着那个小小的黑点,要将这一幕深深烙进心底。
她知道,婆婆在告诉她:活下去,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抹身影缓缓转身,重新消失在院门内,仿佛从未出现过。
“郡主,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钦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姜璃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带着海风和婆婆气息的空气,转过身时,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彷徨和脆弱,只剩下一种近乎坚硬的平静。
“走吧。”她淡淡地说,重新登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故乡。队伍再次启程,朝着北方,朝着未知的战场和命运,滚滚而去。
马车内,姜璃从怀中掏出那块一直带在身边、边缘已有些圆润的老面饼,紧紧握在手心,仿佛从中能汲取到婆婆给予的最后一丝温暖和力量。
(姜璃内心oS):“婆婆,等我。等我砸烂那些敢利用我们名头的混蛋的脑袋,等我……活着回来见您。”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