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何伯沉重的脚步声,却将更刺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抉择,死死压在了林昭月(林月娘)的心头。她僵立在冰冷的屋子中央,窗外风雪呼啸,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嚎,撕扯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何伯最后那句话,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进她的灵魂——“主上……撑不了太久了。”
灰衣人危在旦夕。唯一的生机,系于那遥不可及、深似龙潭的镇北王府,系于那虚无缥缈的“九转还魂丹”。而叩开那扇门的钥匙,何伯言下之意,竟是她自己。
为什么是她?因为她是林家遗孤?因为灰衣人拼死护送她北上本就意在镇北王府?还是……这背后有她不知道的、更深层的牵连?慕容垂的阴影,舅舅林慕舟的嘱托,母亲血帕的秘密,灰衣人谜一般的身份与舍身相护……无数线索如同乱麻,缠成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结,而镇北王府,似乎是唯一可能解开这个结的地方。
去,前途未卜,吉凶难料,可能是自投罗网,也可能是羊入虎口。不去,灰衣人必死无疑。那个一次次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此刻正因她寻回的“解药”而在鬼门关前挣扎的人,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恩与仇,情与债,生与死,如同一架巨大的、冰冷的天平,在她心中剧烈摇摆。她缓缓走到窗边,伸出颤抖的手,接住几片从窗缝钻入的、冰冷的雪花。雪花在她掌心迅速融化,留下刺骨的凉意,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她想起冰河之中,他滚烫的血滴落在她脸上的灼热;想起地牢之内,他挡在她身前时决绝的背影;想起黑风山崖,他昏迷前那句嘶哑的“走啊”……这些画面,比慕容垂的狰狞、苏府的虚伪、世道的冰冷,更加清晰地刻在她心底。她欠他的,不止一条命,是一份沉甸甸的、无法用言语衡量的债。
复仇的路很长,但救命,就在眼前。
良久,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冻结、碾碎,化作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她转身,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房门。
何伯并未走远,就站在院中廊下,任凭风雪吹打着他花白的须发,佝偻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异常苍凉孤寂。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目光落在林昭月脸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早已料定的、混合着疲惫、欣慰与更深忧虑的复杂情绪。
“我去。”林昭月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雪前的死寂,“告诉我,该怎么做。”
何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穿她内里汹涌的波澜。半晌,他才缓缓点头,声音沙哑:“姑娘……想清楚了?镇北王府,非同小可。王府规矩森严,守卫如林,王爷……更是心思难测。此去,无异于独闯龙潭。”
“想清楚了。”林昭月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告诉我路线,还有……我该以何种身份,去求那颗救命的丹药。”
何伯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用油布包裹的、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令牌样式古朴,正面刻着一只睥睨的狼头,背面是一个模糊的“北”字印记。他将令牌郑重地放入林昭月手中:“这是主上早年所得的一枚信物,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让你见到该见的人。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示人,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他顿了顿,继续道:“从此地向北,沿官道疾行三日,可见北疆第一雄关——镇北关。过关后,再行一日,便是镇北王城。王府位于王城正中。你……可自称是江南林氏孤女,携故人信物,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王府长史,或……若能得见王爷身边那位姓穆的老先生,或许有一线希望。”他的话语谨慎而模糊,显然对镇北王府内部也知之有限,且充满忌惮。
江南林氏孤女……故人信物……穆老先生……林昭月默默记下这些关键词,将令牌贴身藏好,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此去路途遥远,关卡重重,追兵未必已退。姑娘……”何伯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和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小包干粮,“这些你带上。马厩里有一匹脚力尚可的瘦马,你骑去吧。记住,一路之上,莫信他人,莫管闲事,遇卡盘查,尽量低调,一切以抵达王府为要!主上的性命……就托付给姑娘了!”他声音哽咽,对着林昭月,深深一揖。
林昭月侧身避开,没有接那钱袋,只拿了干粮:“钱财外露,反招祸端。干粮我带着,马我骑走。何伯,你们……保重。等我回来。”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马厩。那匹所谓的“瘦马”,其实骨架高大,只是有些瘦削,眼神却带着野性难驯的警惕。林昭月深吸一口气,抚摸着马颈,低声道:“马儿,辛苦你,带我去北疆。”她翻身上马,动作因背伤而略显僵硬,却异常坚定。
一抖缰绳,瘦马打了个响鼻,扬蹄冲出了院门,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何伯站在院门口,望着那一人一马迅速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佝偻的身影在风雪中久久伫立,直到彻底看不见踪影,才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转身蹒跚着走向灰衣人所在的屋子。屋内,压抑的咳嗽声和血腥气,依旧浓得化不开。
林昭月伏在马背上,任由冰冷的雪粒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脸上、身上。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这北地的酷寒,很快便被冻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但她紧紧咬着牙关,将身体尽可能压低,减少风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北!再快一点!
官道早已被积雪覆盖,难以辨认,只能凭着大致方向和偶尔出现的、被雪半掩的路碑艰难前行。风雪迷眼,四野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这一人一马,在无尽的白色荒漠中挣扎前行。饥饿、寒冷、疲惫、伤痛,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和体力。背上的鞭伤在颠簸中再次裂开,鲜血浸湿了衣衫,很快冻成硬痂,带来钻心的疼痛。
她不敢停歇,饿了就啃几口冻硬的干粮,渴了就抓一把雪塞入口中。夜幕降临,风雪更疾,她只能找个背风的岩石凹陷或枯树林,下马蜷缩片刻,抱着马颈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不敢深睡,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野兽或追兵。
第二天午后,途经一处简陋的茶棚歇脚时,她听到几个行商模样的路人压低声音交谈:
“听说了吗?前两天黑风山那边出事了!一伙马匪被人端了窝,死伤惨重!”
“真的假的?谁干的?官府剿匪了?”
“不像官府的手笔……听说现场干净利落,像是……江湖仇杀?还跑了一只罕见的火狐狸!”
“火狐狸?那可是宝贝!啧,这世道……”
林昭月心中一动,低头默默喝水。黑风山马匪被灭口?是那个神秘猎户?还是……灰衣人手下后续的清扫?火狐狸的消息竟然传开了?这会不会引来更多麻烦?她心中警铃大作,不敢久留,立刻上马继续赶路。
越往北走,天气越发酷寒,人烟愈发稀少,盘查的关卡也开始增多。每次遇到官兵盘问,她都按照何伯的嘱咐,低眉顺眼,自称是投亲的孤女,出示那份“林月娘”的路引。或许是她容貌憔悴、衣衫褴褛,确实像个逃难之人,加之塞了些铜钱,倒也勉强蒙混过关。但每一次盘查,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被认出。
第三日黄昏,风雪稍歇,天际出现了一道蜿蜒起伏、如同巨龙脊背般的黑色阴影——北疆山脉!镇北关到了!
远远望去,雄关如铁,扼守峡谷,城高池深,旌旗招展,透着一股森严磅礴的肃杀之气。关门处车马行人排成长龙,接受着极其严格的盘查。
林昭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最后,也是最难的一关。她勒住马,混在人群中,仔细观察。守关兵卒盔明甲亮,眼神锐利,对过往行人行李搜查得极为仔细,尤其是年轻女子和形迹可疑者。
她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手心沁出冷汗。现在就用吗?会不会太早?若守关将领不识此物,或者此物反而招祸……
正当她犹豫之际,关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声!一队约二十余骑、盔甲鲜明、煞气腾腾的骑兵,簇拥着一辆玄色马车,从关内疾驰而出!守关兵卒见状,纷纷避让,神色恭敬。
队伍速度极快,转眼已到关前。为首一名银甲小将勒住马,对守关将领厉声喝道:“王爷急令!开关放行!”
“是!开闸!”守关将领不敢怠慢,连忙下令。
沉重的闸门缓缓升起。那队骑兵护着马车,如同一阵黑色旋风,冲出关门,向着南边官道疾驰而去,扬起漫天雪尘。
就在马车与林昭月擦肩而过的瞬间,一阵凛风吹起了车窗的帘幔一角!虽然只是一瞬,但林昭月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车内端坐的一个身影的侧脸——那是一个身着紫袍、面容清癯、不怒自威的老者!而老者的腰间,赫然悬挂着一枚……与她怀中令牌上狼头图案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
镇北王府的人!而且是位高权重之人!他南下去做什么?
这个发现让林昭月心脏狂跳!机会!或许这是混出关的机会!
眼看闸门即将再次落下,守关兵卒的注意力都被那队人马吸引的刹那,林昭月一咬牙,猛地一夹马腹,瘦马会意,嘶鸣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紧跟着那队骑兵的尾巴,在闸门落下前的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冲出了镇北关!
“站住!什么人!”守关兵卒反应过来,厉声大喝,箭矢已搭上弓弦!
但林昭月头也不回,将身体伏得更低,拼命催动瘦马,沿着官道向前狂奔!身后传来怒骂声和零星的箭矢破空声,但距离已远,未能射中。
她不敢停留,沿着那队骑兵留下的新鲜马蹄印,一路向北狂奔!直到天色彻底黑透,确认身后并无追兵,她才敢放缓速度,瘫软在马背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已浸透重衣。
闯过来了!终于过了镇北关!北疆,就在眼前!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夜色中,远方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片浩瀚无边的、灯火璀璨的轮廓,如同匍匐在苍茫大地上的巨兽——那里,就是镇北王城!
希望近在咫尺,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