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针那句话,如同最后一块寒冰,投入本就凝滞的空气里,激不起涟漪,却让寒意彻骨。第七日,不是终结,而是另一道催命符。沈逸尘刚刚苏醒的微弱生机,与陈栓子重伤垂危的躯体,像两道沉重的枷锁,拖住了所有人突围的脚步。
医馆内,灯火如豆,映照着几张愁云密布的脸。
沈逸尘靠在床头,听完婉清更详细的叙述,包括老乞丐的警告、陈世昌布下的天罗地网,以及他们目前堪忧的战斗力。他沉默着,那双恢复清明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没有绝望,只有飞速运转的思虑带来的锐光。
“绝对安全,且灵气充沛之地……”他低声重复着柳三针的话,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床单上划动,“沪上租界繁华,人烟稠密,浊气冲天,符合条件的地方……确实凤毛麟角。”他顿了顿,看向婉清,“或许,只有几处古刹名园,或是一些特殊的地脉节点……”
“古刹名园,如今要么被权贵占据,要么就有各方势力耳目。”婉清摇头,她在沪上时日不短,深知其中关节,“地脉节点更是虚无缥缈,即便存在,也绝非我等现在能轻易寻得并占据的。”
一直沉默的苏锦娘忽然虚弱地开口,她不知何时已醒来,听着他们的讨论:“或许……可以尝试联系‘家里’?”她指的是地下党组织,“他们在租界有些隐秘的据点,或许能提供庇护。”
阿勇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挫败:“苏编辑,之前试过了。老乞丐传来消息,说我们这次动静太大,陈世昌和东瀛人盯得极紧,好几个备用联络点都被端了,剩下的也转入深度静默,暂时……联系不上。”
最后一条可能的外援之路,似乎也被堵死。
希望如同窗外渐沉的夜色,越来越稀薄。
“咳咳……”沈逸尘忽然低咳几声,引得婉清立刻关切地望去。他摆摆手,示意无碍,目光却投向角落里蜷缩的柳三针,“柳大夫。”
柳三针背对着他们,毫无反应,仿佛已然睡熟。
“柳大夫,”沈逸尘提高了些许音量,尽管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镇定,“您既知逸尘伤势关窍,想必也清楚,何处是那‘绝对安全、灵气充沛’之地。还请指点迷津,我等……愿付任何代价。”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缓慢而清晰。
医馆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陈栓子偶尔因伤痛发出的微弱呻吟。
过了许久,久到几乎让人以为柳三针不会再理会,他才慢悠悠地,带着一丝讥诮开口:“代价?你们现在,除了这几条岌岌可危的性命,还有什么能入我眼的代价?”
这话刻薄而现实,像鞭子抽在众人心上。
婉清握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是啊,他们如今落魄至此,身无长物,强敌环伺,拿什么去换取一线生机?
然而,沈逸尘却并未气馁,他依旧看着柳三针的背影,缓缓道:“柳大夫悬壶于此,想必并非只为金银。逸尘不才,或对上古医道、金石药理略有涉猎;婉清她……身负异宝,或许有非常之力。若能度过此劫,他日必有所报。即便我等最终身死,今日承诺,亦可由阿勇兄弟见证,洪门义气,一诺千金。”
他没有许诺具体的财物,而是点出了知识和潜在的价值,甚至拉上了洪门的信誉。这是一种空头支票,但在绝境中,却也是一种别无选择的博弈。
柳三针依旧没有转身,但破躺椅吱呀响了一声,似乎是他调整了一下姿势。
“哼,空口白牙,倒是会说。”他嗤笑一声,但语气里的冷漠似乎淡了一分,“灵气充沛之地……这沪上,早年确实有几处。可惜,时移世易,大多早已毁于战火或被污秽侵染。”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声音带着一丝缥缈:“龙华寺古塔之下,曾有一口‘净心泉’,据传连通地脉,水带灵韵。可惜,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塔身半毁,泉眼也早已干涸淤塞。”
“静安寺有一株千年银杏,根系所及,或有灵机。不过那里如今香火鼎盛,人多眼杂,日本浪人和76号的特务也常去‘拜佛’,藏不住人。”
“还有一处……”他声音更低,几乎微不可闻,“在租界边缘,靠近徐家汇的地方,有一片荒废的西洋人墓园。那里地势特殊,阴气与生气交汇,早年有些修行之人认为那里是‘阴极阳生’之地,偶有灵气汇聚。不过,那里如今乱葬岗一般,蛇虫鼠蚁滋生,寻常人避之不及,而且……听说最近也被一些不明身份的人盯上了。”
他说了几个地点,却又一一否定,仿佛只是随口提起,并无意真正指点。
但沈逸尘和婉清却听得极其认真。尤其是最后一个——荒废的西洋墓园。阴极阳生……这描述,隐隐与归藏之力中“死中蕴生”的意境有些契合。而且,乱葬岗、人迹罕至,某种程度上,反而可能成为灯下黑的藏身之所。
“多谢柳大夫告知。”沈逸尘诚恳道谢,无论柳三针出于何种目的,这些信息本身就已极为珍贵。
柳三针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似乎真的睡去了。
目标似乎有了一线模糊的影子,但如何抵达,仍是天大的难题。
“就算那墓园可行,我们怎么过去?”阿勇忧心忡忡,“外面到处都是眼线,带着两个重伤员,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穿越大半个市区,进入法租界。”
这确实是核心问题。强行突围,无异于自投罗网。
婉清的目光再次落到掌心那枚冰冷的铜钱上。老乞丐给出警告,也仅仅是警告,他并未提供具体的帮助。所有的路,似乎都走到了尽头。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调息的婉清,忽然感觉发间的白玉簪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这温热转瞬即逝,却让她心神一震!她立刻凝神内视,发现玉簪内部那原本沉寂的光华,似乎比之前活跃了一丝,虽然远未恢复,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死寂。
是逸尘的苏醒,带来了某种转机?还是……时间的流逝,让它自行恢复了一丝元气?
无论如何,这微小的变化,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的一星萤火。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决绝的光芒:“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主动创造机会。”
“如何创造?”沈逸尘看向她,眼神带着询问与支持。
婉清的思路飞快清晰起来:“陈世昌布下天罗地网,主要力量必然集中在他们认为我们最可能出现的码头、车站和主要干道。对于南市这片鱼龙混杂的贫民窟,他更多的是撒网搜查,力量相对分散。”
她指向窗外:“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制造混乱,调虎离山。”
“制造混乱?”阿勇眼睛一亮,“林姑娘的意思是?”
“放火。”婉清吐出两个字,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在南市另一头,找一个无人的废弃仓库或者棚户,点火。火势一起,必然吸引大部分搜查人员的注意力,甚至可能引来巡捕房和救火队。届时,通往法租界方向的封锁力量必然减弱。”
“然后呢?”苏锦娘追问,“就算封锁减弱,我们带着他们俩,目标依然太大。”
“分头行动。”婉清目光扫过沈逸尘和陈栓子,“阿勇,你和你那位兄弟,负责护送栓子哥。你们对南市地形熟悉,趁乱找小路,想办法把他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或者……如果可能,也尝试去那个墓园汇合。”
“那沈先生呢?”阿勇问。
“逸尘由我和苏编辑负责。”婉清看向沈逸尘,眼神交汇间,已无需多言。她恢复了一丝力量的玉簪,或许能在此刻起到关键作用。“我们需要一辆车,或者别的什么交通工具。”
“车?”阿勇苦笑,“这年头,汽车太扎眼,黄包车也容易被盘查。”
一直沉默的沈逸尘,忽然开口:“我记得……南市有些拉货的板车,或者……粪车?”他说出最后两个字时,神色平静,仿佛在讨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众人皆是一愣。粪车?那是城市里最底层、最污秽的运输工具,但也正因为如此,盘查往往最为松懈。
婉清瞬间明白了沈逸尘的意思。藏污纳垢,方能出其不意。为了活下去,尊严有时必须舍弃。
“好主意。”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就找一辆粪车。我们可以藏在……空桶里,或者用油布遮掩。”她看向沈逸尘,眼中带着歉意和坚定,“委屈你了。”
沈逸尘微微一笑,苍白的面容因这笑意而多了几分生气:“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计划初定,尽管粗糙,漏洞百出,但已是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我去准备火源,探查一下放火的地点。”阿勇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我去想办法搞一辆……板车,或者……粪车。”另一名洪门兄弟也咬牙道。
苏锦娘挣扎着起身:“我帮柳大夫准备一些路上可能用到的伤药和应急之物。”
众人各自行动起来,压抑的空气里,终于注入了一丝决绝的行动力。
婉清走到沈逸尘床边,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们会成功的。”
沈逸尘回握住她,力道虽弱,却坚定:“信你。”
他的目光掠过婉清发间的玉簪,似乎也察觉到了那丝微弱的变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距离柳三针所说的“七日之限”,只剩下不到四天了。一场关乎生死的冒险,即将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展开。而他们唯一的依仗,是微不足道的力量,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