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在浑浊的卡普阿斯河入海口换乘了吃水更浅的长艇,婉清一行人在向导的引领下,沿着蜿蜒如蛇的河道,向着婆罗洲的内陆深处溯流而上。湿热是这里永恒的主题,空气中饱和的水汽仿佛能拧出水来,浓稠得让人呼吸都带着沉重。两岸是密不透风、层层叠叠的热带雨林,巨木参天,藤蔓如巨蟒垂落,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在幽暗中散发着浓烈到近乎糜烂的香气,其间混杂着动物粪便与植物腐败的复杂气味。
河道狭窄处,树冠几乎在空中合拢,将天光遮蔽得如同黄昏,只有斑驳的光点透过缝隙,在浑浊的河面上跳跃。长艇行进缓慢,船桨划破墨绿色的河水,发出单调的哗啦声,更衬得四周死寂。然而,这寂静是虚假的。敏锐的感官能捕捉到密林深处传来的、无数生灵活动形成的低沉嗡鸣,以及某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本身的、缓慢而压抑的搏动。
陈栓子派来的四名洪门兄弟都是老手,两人在前持长篙探路,警惕着水下可能出现的鳄鱼和浮木,两人在后操桨,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两岸幽深的丛林。阿勇伤势未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依旧紧握砍刀,守在婉清身侧。疤爷则留在沿海据点策应。
婉清端坐船中,双眸微闭,看似养神,实则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感知状态中。怀中的地钥散发着温润厚重的气息,与脚下流淌的河水、两岸无垠的雨林产生着微妙的共鸣。她仿佛能“听”到地脉在这片古老土地下缓慢流淌的声音,能“感觉”到无数植物根系贪婪汲取养分时散发的微弱生命波动。
然而,在这片看似生机勃勃的律动之下,她同样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如同朽木中滋生霉菌般的异样感——那是与鬼哭林中妖槐同源,却更加分散、更加古老的“墟噬”余毒,如同幽灵般缠绕着这片土地。
她发间的玉簪传来持续的温热,逸尘的灵光在沉睡中似乎也因靠近目标而显得安宁。但当她的感知触及那些“墟噬”残留时,灵光便会传递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本能般的排斥与警惕。
航行了三日,河道愈发曲折难行,两岸开始出现陡峭的石灰岩山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附生植物。按照周福提供的简陋地图和向导的指引,“神之眼”区域应该就在这片山脉的深处。
第四日正午,长艇在一个勉强可以靠岸的河湾停下。向导——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达雅克族老猎人,指着前方被藤蔓完全遮蔽的山壁,用生硬的马来语混杂着手势表示,水路已尽,接下来需要徒步穿越丛林。
众人卸下必要的装备和补给,留下两人看守长艇,其余人跟着老猎人,挥刀劈开纠缠的藤蔓与灌木,踏入了更加原始、更加危险的陆地雨林。
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世纪的腐殖质层,松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悄无声息,却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毒蛇与虫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某种大型动物留下的腥臊气息。光线极度昏暗,只能依靠头戴的简易风灯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老猎人走在最前,他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片丛林,动作轻盈如豹,总能避开隐藏的沼泽和危险的植物。他不时停下,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的痕迹,或是侧耳倾听风中传来的细微声响,然后调整前进的方向。
婉清紧随其后,地钥赋予她的感知在这里发挥了巨大作用。她能提前“感觉”到前方某片区域地气不稳,可能存在塌陷;能察觉到右侧树丛后潜伏着某种带着敌意的冰冷气息;甚至能模糊地分辨出,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墟噬”残留,正随着他们的深入,变得愈发清晰,如同指向标的迷雾。
途中,他们遭遇了几次险情。一次是穿越一片看似平静的林地时,婉清猛地拉住前面的洪门兄弟,示意他绕行。那人将信将疑地用长矛戳了戳前方看似坚实的落叶地面,矛尖瞬间陷了下去,下面竟是深不见底的淤泥陷阱。另一次,则是婉清提前感知到侧翼树冠上传来的恶意,众人刚刚举起武器,便有几只体型硕大、獠牙外露的云豹扑下,被早有准备的洪门兄弟用短铳和利刃击退。
经过这些,队伍中对婉清更是信服,连那一直沉默的老猎人,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
在密林中跋涉了两天一夜,每个人都已疲惫不堪,衣衫被汗水、露水和植物汁液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就在第二日傍晚,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投下零星破碎的光斑时,前方的老猎人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噤声。
他拨开一片巨大的蕨类植物叶片,指向下方。
众人凑上前,向下望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被环形山脉怀抱的盆地。盆地中央,并非预想中的湖泊,而是一片……废墟!
那是一片由巨大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的、风格极其古老的建筑群残骸。断裂的石柱、倾颓的墙壁、雕刻着怪异扭曲图案的巨石散落四处,所有的一切都被浓密的绿色植被所覆盖、缠绕,仿佛一头被森林吞噬的史前巨兽骸骨。而在那片废墟的最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相对完好的、类似金字塔状阶梯神庙的建筑顶端,高出周围的树冠。
更令人心神震动的是,在这片废墟的上空,盘旋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淡绿色的能量漩涡,缓缓转动,将周围的光线都扭曲、吸纳,散发出与星图羊皮卷上“天钥之印”相似的、洞彻而危险的气息!盆地内的“墟噬”残留也浓郁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智昏沉的压抑感。
“神之眼……就在那下面。”老猎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对这片区域充满了恐惧,“祖先传说,那是‘诅咒之地’,闯入者……会被森林吞噬灵魂。”
婉清没有理会那令人不适的能量场和传说,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怀中骤然变得滚烫的地钥,以及发间玉簪内那团猛然苏醒、并传递出强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激动与悲伤的灵光所吸引!
逸尘的灵光,正死死地“盯”着废墟中心那座阶梯神庙的方向!
那里……有什么?
是“天钥”?还是……别的,与沈逸尘息息相关的存在?
“我们下去。”婉清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找到通往盆地的陡峭坡道花费了一番功夫。当众人终于踏上那片被时光与丛林遗忘的黑色石质地面时,一股源自远古的苍凉与死寂扑面而来,仿佛瞬间穿越了万载光阴。
脚下的石块布满湿滑的苔藓,雕刻的图案大多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认出一些星辰、巨蛇以及从未见过的奇异生物形象。空气中弥漫着石头冷却后的阴冷,与植物腐败的湿热交织,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体感。
婉清循着玉簪内灵光越来越清晰的指引,以及地钥与废墟深处某种同源力量的强烈共鸣,径直朝着中心那座阶梯神庙走去。
越靠近神庙,周围的能量场越发混乱、狂暴。淡绿色的能量漩涡在头顶无声盘旋,投下诡异的光影。废墟中开始出现一些非自然的声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哭泣,扰得人心神不宁。一名洪门兄弟不小心触碰了一块刻有眼睛图案的石头,竟突然开始胡言乱语,状若疯癫,被陈栓子当机立断打晕过去。
婉清立刻取出陈延宗赠与的“镇魂石”分发给众人佩戴,那暗沉矿石散发出的清凉能量果然有效驱散了部分精神侵蚀。
终于,他们来到了阶梯神庙的底部。这座神庙由巨大的黑色方石垒成,共分七层,每一层都刻满了难以理解的符号与浮雕,指向苍穹。一条宽阔却布满裂缝和杂草的石阶,通往顶端那幽深的入口。
玉簪内的灵光在此刻沸腾了!它传递出的不再是单纯的激动,而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无尽的悲伤,以及……一丝微弱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
婉清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林姑娘,小心!”陈栓子急忙跟上,示意其他人警戒四周。
石阶漫长而压抑,每向上一步,周围的能量压迫感就增强一分,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当婉清终于踏上神庙顶端,站在那如同巨兽之口般幽深的入口前时,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入口内一片黑暗,只有她手中的玉簪,散发着稳定而温润的光晕,照亮了前方。
她一步踏入了神庙内部。
神庙内部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广阔、幽深。一根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型石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柱身上雕刻着更加复杂、更加巨大的星辰与奇异生物图案。地面上积满了灰尘,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器和辨认不出原状的金属碎片。
而在神庙的最深处,一座高出地面的圆形祭坛之上——
赫然摆放着一具透明的、如同水晶般材质的棺椁!
棺椁之内,静静地躺着一个身着早已腐朽不堪的青色长衫、面容安详如同沉睡的年轻男子!
看清那男子面容的瞬间,婉清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沈逸尘!
不是灵光,不是虚影,而是真真切切的、完整的身体!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婆罗洲雨林深处的远古神庙之中?!
玉簪内的灵光,在此刻发出了无声的、撕心裂肺般的呐喊,剧烈地冲撞着簪体的束缚,想要回归那具躯体!
就在婉清心神失守,下意识要冲向祭坛的刹那——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自她脚下传来。
紧接着,整个神庙,剧烈地震动起来!穹顶有碎石簌簌落下!
祭坛周围的地面上,那些原本黯淡的星辰雕刻,逐一亮起了幽绿色的光芒,构成了一个庞大而危险的阵法!
一个冰冷而沙哑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突兀地在空旷的神庙中响起:
“终于……等到你了,‘星辉引’的持有者。这份‘礼物’,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