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秋天的榆林,风像从历史书页里刮出来的刀子,一刀刀削着统万城仅剩的白色城墙。文物保护员老马守在这儿已经第十个年头了,他总说这城墙是活的——有呼吸,有心跳,还有记忆。
老马的儿子三个月前进城打工,再没回来,只寄回一张黑白照片和一封信,说在建筑工地上挣得比守着一堆烂土强。老马没回信,只是每夜提着煤油灯,沿着八百米残墙走三遍,煤油灯的光在风里明明灭灭,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是另一道要倒未倒的墙。
民间传说,统万城是大夏皇帝赫连勃勃征十万民夫所建,城墙用糯米汁拌白土夯成,硬可砺刀斧。城成之时,赫连勃勃杀工匠百人祭墙,从此每有大风,墙中便有呜咽声,千年不绝。县志里轻描淡写记了一笔:“风过白城,声如万马,民谓之‘赫连哭墙’。”
十月初七那夜,风特别凶。
老马像往常一样巡夜,手里提着儿子小时候玩的铁皮拨浪鼓——他总迷信这声音能驱散些不干净的东西。风吹得他几乎站不稳,空气里有股铁锈和干骆驼刺混合的味道。他走到西墙最残破那段时,风声忽然变了调。
起初是低沉的嗡嗡声,像是地底有什么东西在翻身。接着声音拔高,变成马群的嘶鸣,成千上万匹马在狂奔,蹄声震得老马脚底板发麻。他攥紧拨浪鼓,手心的汗把木柄浸得滑腻。
“幻觉,都是风灌进墙缝的声音。”他对自己说,这是县里文物专家给的“科学解释”。
可下一秒,声音又变了。
马蹄声中混入了人声——不是一个人的哭,是成千上万人的哀嚎,男女老幼的哭声拧成一股绳,从墙的每一道裂缝里钻出来。老马听见里面有孩子喊爹娘,有女人尖叫,有老人绝望的咒诅,所有声音都被风撕碎又糅合,最后凝成一句不断重复的匈奴古语,老马听不懂,却莫名知道那意思:
“还我命来——”
煤油灯“噗”地灭了。
黑暗像墨汁泼下来。老马站在原地,浑身僵硬。他感到有冰凉的东西拂过脸颊,不是风,更像是——手指。一只看不见的手,带着千年尘土的气息,轻轻抚摸他的皱纹。
“谁?”他的声音被风吹散。
墙上的白色夯土开始簌簌往下掉,在月光下像下着一场苍白的雪。老马看见土块落地的瞬间,竟溅起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在沙地上慢慢洇开,像一朵朵开到荼蘼的花。血腥味浓得他几乎呕吐。
他转身想跑,腿却像钉在地上。就在这时,他听见墙里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清清楚楚用榆林土话说:
“爹爹,墙冷。”
那是他儿子六岁时的声音。那年冬天,儿子就是在这段墙下堆雪人,小手冻得通红,仰头问他:“爹爹,墙为什么是白的?”
老马的心脏像被人攥住了。他知道这是幻觉,可是太真了——声音里的奶气,那个“冷”字微微的颤抖,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狗娃?”他颤声喊儿子小名。
风声忽然停了。
万籁俱寂中,他听见墙里传来清晰的凿击声、夯土声、监工的鞭响、工匠的闷哼。一幕幕场景在他眼前闪现:赤膊的民夫在烈日下捶打白土,有人倒下再没起来;城墙竣工那日,百名工匠被绑在墙根,刀光闪过,鲜血渗进新夯的墙基;赫连勃勃站在城楼上大笑,笑声被风吹散,散成千年不绝的呜咽……
老马瘫坐在地,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他忽然明白了——这墙哭的不是赫连勃勃的亡灵,是那些无名无姓的建造者、枉死者、被历史遗忘的普通人。他们的血和泪夯进了每一寸土,他们的记忆在每一次风起时苏醒。
而他,守墙十年,却一直只当它是个“文物保护单位”。
风又起了,这次声音温和许多,像叹息,像安慰。月光下,城墙泛着温润的白,不再狰狞。老马慢慢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土。他走到墙边,伸手抚摸粗糙的墙面,这一次,他感到的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跨越千年的托付。
第二天,县里派人来,说要开发旅游,想在城墙边建游乐场。
老马第一次跟领导拍了桌子:“这墙不能动!它有魂!”
人们笑他迷信。他不再争辩,只是每夜继续巡墙。风大时,他不再害怕,反而会坐在墙根下,听那些声音。他能分辨出哪个是年轻工匠哼的小调,哪个是母亲哄孩子的呢喃,哪个是老石匠临终前的叹息。他把这些声音记在心里,然后告诉每一个愿意听的人。
儿子终究没有回来,但寄回一包城里的糖果和一张纸条:“爹,我梦见咱家那堵白墙在发光。”
老马把糖埋在墙根下,轻声说:“吃吧,苦了一辈子,该尝点甜了。”
风轻轻拂过,墙发出温柔的呜咽,像是应答。
从此榆林人都说,统万城的哭声变了调——不再凄厉,倒像老人给儿孙讲古,絮絮叨叨,全是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