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八月那个台风夜,咸腥的海风像发疯的寡妇,把澳门路环岛的桉树撕扯成披头散发的模样。老渔民陈水胜蜷在舢板舱底,听着龙骨发出将断未断的呻吟,终于咬牙扯起漏风的油布蓑衣,踉跄扑向黑黢黢的岸。他的十四岁侄子虾仔紧攥着叔父衣角,两人像两粒被龙王吐出的渣滓,滚进废弃渔村歪斜的牌坊下。
“祠堂去不得!”虾仔突然尖叫,手指陷进陈水胜胳膊的旧伤疤,“阿爸说过...”
陈水胜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望见村道尽头那座青砖大宅的飞檐在闪电中翘起,如垂死巨鸟的趾爪。他记得兄长临终前攥着他手腕交代:六十年前瘟疫,全村七百口人挤在祠堂等救命粮船,最后全都成了硬邦邦的尸首。自那以后,渔村就成了澳门人连提都不愿提的鬼域。
“总比淹死强!”陈水胜啐出口中的咸水,拖着侄子踹开某间疍家棚屋的破门。
霉味混着腐木的气息扑面而来。虾仔抖索着划亮防水火柴,火光跳跃间照见屋梁上垂下的破渔网,像吊死鬼的肠子般晃晃悠悠。陈水胜突然按住侄子肩膀——在呼啸的风雨间隙,竟有若有若无的梆子声钻进耳膜。
“是...是《帝女花》。”虾仔牙齿打颤。他母亲生前常在补网时哼这曲,直到三年前那场海难把她永远留在伶仃洋。
叔侄俩不约而同贴向板壁裂缝。隔壁大宅竟透着昏黄光晕,透过虫蛀的木格窗棂,但见满堂锦绣戏服晃动。旦角水袖翻飞时带起陈年灰尘,老生额上的忠义冠缀着夜明珠般的亮点,而台下那些梳长辫、穿蜑家靛蓝布衫的观众,个个僵直着脖颈,戏票般苍白的脸上凝固着痴迷的神情。
“那个戴玳瑁眼镜的...是祖父照片里的人...”虾仔的喘息变成抽气。陈水胜也看见了,第三排那个不断点头的灰袍老者,左耳垂确实缺了半块——正是他当年在祠堂尸堆里翻找传家银镯时,在祖父脸上见过的残缺。
恐惧如墨鱼喷出的浓汁包裹上来。陈水胜想拖走侄子,双脚却像被海草缠住。他眼睁睁看着戏台上演到《香夭》殉情段,旦角突然望向板壁裂缝,唱词变成:“阴司路冷呀~等埋隔墙两位新人...”
满场观众齐刷刷转头,数百张青白面孔在油灯光下泛起鱼鳞般的反光。
“走!”陈水胜终于扯动僵硬的腿,却听见身后传来虾仔异样的呢喃:“阿妈...她在向我招手...”
少年瞳孔里倒映出个穿珍珠衫的旦角,正从戏台飘然而下。那眉眼分明是三年前葬身大海的嫂嫂,发间还别着当年陈水胜亲手打的贝壳簪。
风雨在此刻诡异地停歇。
死寂中,陈水胜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撞如擂鼓。他死死箍住往板壁裂缝探身的侄子,指甲掐进少年嶙峋的肋骨。在咸腥的汗味与霉味中,他突然嗅到记忆深处嫂嫂煮的番薯糖水气味,甜得让人鼻酸。
“那是鬼!你娘早喂了鱼!”他扇了虾仔耳光,却在自己尾音里尝到铁锈味——当年是他执意在大风天出海,才让嫂嫂遭遇不测。
梆子声突然密如骤雨。所有“人”都站起来了,绸缎摩擦声如无数春蚕啃食桑叶。陈水胜抡起半截船桨砸向板壁,腐木应声碎裂。在破洞后,他看见那些清末民初的服饰如蜕下的蛇皮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森白骨骼——正是当年祠堂里层层相叠的尸骸。
虾仔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脱束缚,半个身子已钻进破洞。千钧一发时,陈水胜瞥见戏台梁柱悬着的铜镜——镜中哪有锦绣繁华,唯见蛛网垂挂的破厅里,具具枯骨保持着看戏的姿态,而戏台上立着副披戴戏服的骷髅,指骨正卡在旦角咽喉的位置。
“阿嫂!”他嘶吼出三年未唤的称呼,“虾仔要考状元光宗耀祖啊!”
镜中骷髅突然顿了顿。这瞬息凝滞里,陈水胜拽回侄子的同时,将始终系在腰间的红布袋抛进破洞——里面装着嫂嫂的银镯与他每夜偷偷折的纸元宝。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叔侄俩在已成废墟的渔村牌坊下醒来。虾仔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片孔雀翎,迎着海风发出呜咽般的颤音。陈水胜沉默地望着潮水退去后裸露的滩涂,忽然想起老辈人说,执念太深的亡魂会永远困在最后的念想里,就像那些至死都在等戏班唱完《香夭》的祖先。
三个月后的中元节,陈水胜带着扎好的纸戏台在当年废墟焚化。火光亮起时,他听见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叫好声,而虾仔终于能重新唱出《帝女花》的完整段落——少年清亮的嗓音掠过海面,惊起成群夜鹭扑棱棱飞向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