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资料室的空气,总是带着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特殊气味,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中村埋首在一堆刚送来的过期刊物和文件副本里,机械地进行着分类、登记、归档。他的动作迟缓,眼神涣散,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两圈浓重得化不开的黑影。
他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高桥被宪兵拖走时那惨白的、绝望的脸,还有小池信三消失前,在宿舍里发出的那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这两个人的影子,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他知道高桥和小池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倒卖军资,一个可能真的泄了密。他们的下场是罪有应得。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为什么是在他提供了那些无关紧要的“流言”给竹下贤二之后,这两个人相继出了事?
是巧合吗?
中村不愿意深想,也不敢深想。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资料员,只想在这乱世中苟全性命,靠着这份稳定的薪水和偶尔从竹下那里得到的“酒资”,养活远在九州乡下、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他厌恶战争,厌恶这领事馆里无处不在的压抑和倾轧,但他没有勇气反抗,甚至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他就像一只躲在缝隙里的蝼蚁,战战兢兢,祈求不被注意。
可是,竹下贤二注意到了他。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喜欢和他讨论夏目漱石和芥川龙之介的竹下君,用金钱和看似随意的闲聊,轻易地撬开了他紧闭的心扉。他开始只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抱怨,比如哪个部门又克扣了办公用品,哪个军官又仗势欺人了。后来,不知不觉间,他说得越来越多,关于各部门人员之间的龃龉,关于后勤运输的一些零星信息,甚至偶尔听到的、其他军官酒后的牢骚……
他告诉自己,这些都不是机密,只是“流言”,说出来换点钱,补贴家用,无伤大雅。他用这个理由麻痹自己,换取内心片刻的安宁。
然而,高桥和小池的接连出事,像两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自欺欺人的外壳。他感觉自己手上似乎也沾上了看不见的血污。那些他提供给竹下的“流言”,是不是像一颗颗不起眼的石子,被那个深不可测的竹下君利用,最终引发了埋葬高桥和小池的雪崩?
这种猜想让他不寒而栗,日夜难安。
“中村君,这份上个月的《朝日新闻》合订本,放到哪里?”一个同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中村猛地回过神,手一抖,差点打翻桌上的墨水瓶。“啊……放、放到那边第三个架子上,对,就是那里。”他指着资料室深处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声音有些发颤。
同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抱着合订本走了。
中村颓然坐回椅子,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衣。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害怕竹下贤二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害怕松本少佐那冰冷审视的目光,更害怕自己会在某一天,像高桥和小池一样,被悄无声息地清理掉。
他想过停止,不再和竹下有任何瓜葛。可是,一想到母亲等着寄钱买药,弟妹等着寄钱交学费,那拒绝的话就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而且,他敢拒绝吗?竹下贤二既然能利用他扳倒高桥和小池,难道就不能用更狠辣的手段对付他这只小小的蝼蚁?
他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罩住,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这天傍晚,下班铃响过很久,资料室的人都走光了,中村还呆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发愣。他不想回家,那个狭小、冰冷的宿舍,只会让他更加孤独和恐惧。
脚步声在寂静的资料室外响起,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口。
中村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看到竹下贤二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容。
“中村君,还没回去?正好,我这里有朋友从国内带来的上好清酒,一起喝一杯?顺便……聊聊最近新出的那本小说。”竹下贤二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寻常的友人邀约。
中村的心脏却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他看着竹下那张俊朗却让他感到无比恐惧的脸,想拒绝,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小馆子,很安静。”竹下贤二不由分说,走上前,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股力量不大,却让中村无法抗拒。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竹下贤二半推半就地带出了领事馆,走进了一条小巷深处挂着红灯笼的居酒屋。
几杯温热的清酒下肚,中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酒精暂时麻痹了他的神经,却也让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更加汹涌。
“竹下君……”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丁陌,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害怕……高桥君……小池君他们……”
丁陌给他又斟满一杯酒,语气平和:“中村君,你喝多了。高桥副课长和小池,他们是自己行为不端,触犯了帝国的律法,与你我何干?我们只是尽忠职守的普通职员罢了。”
“可是……可是我……”中村想说自己提供的那些信息,却又不敢明说,只能痛苦地抱住头,“我总觉得……不安宁……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丁陌看着他那副濒临崩溃的样子,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中村这颗棋子,虽然胆小,但位置关键,而且因为其厌战和贪财的特性,容易操控。现在,需要再给他加一把火,同时也给他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
“中村君,”丁陌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高桥和小池的事,可能与你无意中说过的一些话有关,对吗?”
中村猛地抬头,惊恐地看着丁陌,仿佛被说破了最隐秘的心事。
丁陌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副理解的样子:“你太多心了。在这领事馆里,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流言蜚语,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他们的倒台,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与你无关。你若是因此心怀愧疚,终日惶惶,反而是落了下乘,更容易引人怀疑。”
他先是否定了中村的疑虑,减轻其心理负担,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这世道,确实不太平。想要自保,光靠躲是不行的。”
中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那……那该怎么办?”
丁陌凑近了些,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首先,你要明白,我们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并非坏事。高桥倒卖军资,损害的是谁的利益?是那些在前线拼杀的普通士兵!小池泄露情报,危害的是帝国的安全!我们提供线索,协助清除这些蛀虫,是在维护正义,是在为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尽一份力!你想让你的弟弟妹妹,将来也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他将中村的行为拔高到“正义”和“反战”的高度,巧妙地利用了其内心的厌战情绪和良知。
中村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继而是一丝微弱的光。他一直以来的负罪感,似乎被这番说辞撬开了一道缝隙。
“其……其次呢?”他颤声问。
“其次,”丁陌看着他眼睛的变化,知道引导起了作用,“就是要更加小心,更加有价值。你要让自己变得‘有用’,但又不能显得太突出。继续做好你的本职工作,留意那些真正可能危害和平、助长战争气焰的人和事。有时候,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信息,或许就能避免一场更大的灾难,拯救无数无辜的生命。这,难道不比浑浑噩噩地苟活更有意义吗?”
他继续强化这种“崇高”的使命感,同时暗示需要提供更有价值的情报。
中村沉默了,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清酒,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恐惧、愧疚、一丝被点燃的微弱正义感,以及对金钱的需求,混杂在一起,让他痛苦不堪。
丁陌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喝着酒,给他时间消化。
良久,中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那份涣散和恐惧似乎减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我明白了。竹下君,以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没有明说,但丁陌知道,这根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暂时又被自己拉回了阵营,并且,信念比之前更加“坚定”了。
“很好。”丁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再次给他斟满酒,“为了……更早结束这一切,干杯。”
中村颤抖着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也仿佛烧掉了他最后一点犹豫。
他并不知道自己走在一条多么危险的钢丝上,也不知道自己所谓的“正义”和“反战”,正在被如何利用。他只知道,在无尽的黑暗和恐惧中,竹下贤二给了他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和一条看似能走下去的路。这就够了。
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恐惧与某种扭曲信念的光芒,丁陌知道,中村这把不算锋利的刀,暂时还能用。而接下来,他需要这把刀,去帮他触碰那个更加敏感、也更加危险的目标——盘尼西林。
中村的挣扎,暂时告一段落。但他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中。他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被丁陌这个最老练的舟子操控着,驶向未知的、更汹涌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