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秋风中打着旋儿落下,带着几分萧索。丁陌坐在办公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他在等,等军统那边的回应,等那笔被他包装成“业务开支”和“必要成本”的经费,以及那批装备。
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沉稳干练、深受武藤课长“器重”的竹下贤二。只有他自己知道,脑海深处那根弦绷得有多紧,每一次敲门声,都可能意味着转机,也可能意味着暴露。
下午,约定的信号终于出现了。他在下班途中,按照既定路线,在一个特定的电线杆上看到了那个不起眼的粉笔标记——三横一竖,代表“安全,可接头”。
当晚,华灯初上,丁陌再次出现在了那家嘈杂的粤式茶楼。还是那个角落,苏念卿已经等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壶新沏的龙井,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姣好的面容。
丁陌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苏念卿从随身携带的精致手包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推到丁陌面前,动作优雅,却不带丝毫暖意。“‘影子’先生,这是上峰对你上次提供情报的……酬劳。考虑到你维持内线、打通关节确实需要开销,这笔经费比原定的额度上浮了两成。”她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喜怒。
丁陌没有立刻去碰那个信封,只是目光扫过其厚度,心中已然有数。这里面,大概率是美金或金条,硬通货。他微微颔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和“感激”:“多谢上峰体谅。说实话,最近为了稳住那几个关键的内线,我这边确实是捉襟见肘,连一些必要的社交应酬都快维持不下去了。这笔钱,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为了获取情报而不得不四处打点、甚至需要垫付经费的“苦劳者”,而非贪婪的索求者。
苏念卿轻轻“嗯”了一声,美眸流转,落在丁陌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上峰对你提供的情报很重视,认为其具备相当的战略参考价值。行动组根据你指出的几个外围集散地和模糊路线,已经成功规避了几次可能的冲突,保全了部分力量。”
这是嘉奖,也是肯定。丁陌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冷笑。那些被他有意模糊和削弱的情报,竟然也能让军统如此“满意”,可见其情报系统的迟钝与无能。但他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些许“欣慰”:“能帮上忙就好,也不枉我冒险周旋。”
“不过……”苏念卿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锐利,“上峰对你的情报来源,以及你自身的安全,表示了一些……关切。”
来了。丁陌心中凛然,知道戏肉到了。军统绝不会因为一次“成功”就完全信任他,尤其是他这种身处敌营核心、情报价值巨大却又显得过于“顺畅”的特工。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苏小姐,我知道上峰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我这情报来得太容易,或者怀疑我是不是已经被日本人控制,在玩无间道。”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抿了一口,动作从容,“但请上峰明鉴,我竹下贤二……不,我‘影子’能在领事馆站稳脚跟,靠的不是运气,是实打实的能力和这些年积累下的人脉网。武藤信任我,是因为我确实能帮他解决问题;那些内线肯开口,是因为我给的价码足够高,而且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他放下茶杯,目光坦诚地看向苏念卿:“至于情报来源,请恕我无法详述。干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保护线人就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组织。我只能说,为了构建和维护这条情报网,我投入了难以想象的资源和心血,每一次传递信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上峰若是因为情报有效反而生出疑虑,那才是真正寒了前方弟兄们的心。”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强调了工作的艰难与风险,又守住了情报来源的底线,还将可能的怀疑巧妙地转化为对“前方弟兄”忠诚度的质疑,反将了一军。
苏念卿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似乎在权衡他话语中的真伪。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上峰并非不信任你,只是身处你这个位置,风险实在太大,不得不更加谨慎。毕竟,你提供的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我明白。”丁陌点头,表示理解,“谨慎是应该的。但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和过往的功绩担保,我传递的每一条情报,都经过我多方核实,确保其真实性。至于更深层、更核心的情报,”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念卿,“那需要更稳固的信任和更……充足的资源支持。毕竟,越核心的情报,接触的成本越高,风险也越大。我总不能让我手下的内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为我们白干活吧?”
他又一次将话题引向了“资源”和“成本”,将获取更深层情报的可能性,与军统持续的资金和物资投入直接挂钩。这既是一种变相的施压,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策略——让军统觉得,控制了他,就等于控制了一条宝贵且需要持续投入的情报源,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隐患。
苏念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他的话。最终,她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我会如实转达上峰。经费和装备,会按新的标准定期提供。但是‘影子’,”她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上峰希望看到的是持续的价值。你好自为之。”
“我会的。”丁陌平静地回答,伸手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收入怀中。触手冰凉而坚硬,是金条无疑。
交易完成,两人再无多话,如同陌路般先后离开了茶楼。
走在秋夜凉薄的街道上,怀中的金条沉甸甸地坠着,丁陌的心却并未感到轻松。军统的嘉奖背后,是更深沉的疑虑。那上浮的两成经费,与其说是奖励,不如说是一种更紧密的捆绑和更严密的监视的开始。苏念卿最后那句“好自为之”,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快了。必须在军统的耐心耗尽之前,在松本优子找到确凿证据之前,在自身精神彻底崩溃之前,完成那最终的布局。
他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没有星光,只有城市灯火映出的诡异的暗红色。
深渊潜行,四周的暗流愈发湍急。而他,必须在这激流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回到公寓,他将金条仔细藏好,只留了少量现金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然后,他坐到书桌前,摊开纸笔,开始规划下一步。军统的经费到了,购买盘尼西林的事情,可以提上日程了。这既是对红党“投资”的兑现,也能进一步巩固他与“渔夫”、陈雪之间的信任。
而与此同时,在军统上海站的一间密室里,苏念卿正在向她的上级汇报今晚接头的情况。
“……他坚持情报来源需要保密,强调是为了保护线人和情报网。对于疑虑,他表现得有些委屈,但解释得合情合理,将原因归结于维持情报网的高昂成本和自身的能力。”苏念卿客观地陈述着。
她的上级,一个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手指敲着桌面,冷冷道:“合情合理?越是合情合理,越可能有问题。他提供的那些外围情报,确实让我们避免了一些损失,但这恰恰说明他身处的位置不低,能接触到的东西远比他现在给我们的要多。他这是在待价而沽,也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
“那……我们下一步?”
“经费照给,装备照拨。”中年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但要加强对他的监控和试探。我要知道他每一个铜板的去向,接触的每一个人。另外,找个机会,安排一次‘意外’,测试一下他的反应和忠诚度。如果他真的心怀鬼胎,总会露出马脚。”
“是。”苏念卿低头应道,心中却莫名地掠过一丝复杂。那个在茶楼里说着“寒了前方弟兄们的心”的“影子”,那双深邃而冷静的眼睛,让她第一次对自己肩负的“监视”任务,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黄金带着嘉奖的温度,却也裹挟着冰冷的疑虑,沉甸甸地压在了无形的战线上。信任与猜忌的博弈,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