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如雪，飘落在苏清月的肩头，百年未变。
她站在“摇篮”庭院的传送门外，指尖触碰着冰冷的符文。门扉上曾经熟悉的灵力波动，如今带着一种拒人于里的冷漠——墨心修改了权限，她现在只是“访客”，而非“家人”。
“身份验证通过。欢迎，苏清月导师。”机械的电子音响起，门扉向两侧滑开。
庭院内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记忆中的纯白庭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记忆晶体构筑的几何建筑群。无数透明的管道在空中交错，流淌着各色光液——那是被提取、分类、净化的记忆流。建筑中央，一座高塔刺破虚空的黑暗，塔顶悬浮着一颗缩小版的归墟之心模型，正以恒定的节奏搏动。
而最让她心冷的，是那些行走在建筑间的人影。
他们穿着统一的银白色制服，面容平静到近乎空洞，瞳孔深处闪烁着与归墟之心同频的微光。这些人彼此交谈时，声音平稳无波，用词精准得像在背诵公式。
“记忆管理员计划……”苏清月喃喃道，“她真的做到了。”
“苏导师，这边请。”一个年轻的管理员走到她面前，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墨心大人在观测台等您。”
苏清月跟着他穿过长廊。两侧的墙壁是透明的，她能看见内部一个个独立的“培养舱”——每个舱内都悬浮着一个孩童，他们闭着眼，太阳穴连接着记忆导管，正接收着海量的知识灌输。
“这些孩子是？”
“第七代管理员候选者。”年轻管理员的声音毫无起伏，“我们从星海各文明选拔具有高灵能亲和力、低情感波动指数的孤儿，进行定向培养。成功率已提升至百分之三十七点六。”
“成功率是指？”
“指成功通过‘情感剥离程序’，成为合格管理员的比例。”管理员停下脚步，在一扇巨大的观察窗前转身，“到了。墨心大人就在里面。”
观察窗的另一侧，是一个环形大厅。
大厅中央，一个少年背对着她站立。
他穿着与其他管理员相同的银白制服，但身形更挺拔，黑色短发修剪得一丝不苟。少年正仰头望着悬浮在半空的全息星图，星图上标注着整个星海各文明的情绪波动指数、记忆异常点、腐化残留浓度。
苏清月的心脏猛地一缩。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她也认出来了——那是晨星。或者说，是林溯的身体，在百年间成长为了少年模样。
“你来了。”墨心的声音从侧方传来。
百年岁月在墨心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刻痕，她的头发已全白，皮肤布满皱纹，但那双星辰色的眼睛依然锐利如初。她拄着一根记忆晶体铸就的手杖，缓缓走到苏清月身边。
“每年今日，你都会来。”墨心看着观察窗内的少年，“百年了，从未间断。”
“我答应过他。”苏清月的声音有些发颤，“每年都回来看他。”
墨心沉默片刻，轻轻挥手。
观察窗的隔离屏障解除，大厅内的声音传了出来。
少年正在与几个管理员交谈，内容是关于“边境星区b-7扇区情绪污染事件”的处理方案。他的声音平静、理性、不带任何个人情感，每一个判断都基于数据，每一个决策都权衡得失。
“……建议启动三级净化协议，对污染区域进行记忆覆盖。预计会抹除该区域百分之十二的原生记忆，但可彻底清除腐化残留。”少年说。
“覆盖记忆的来源？”一名管理员问。
“从星海记忆库中提取‘和平、繁荣、满足’类记忆模板，进行适应性调整。”少年调出一组数据，“模板编号K-337至K-419符合要求，情感指数稳定，无痛苦成分。”
“批准执行。”管理员们一致通过。
苏清月感到一阵寒意。
他们在谈论的，是抹除一整片星区居民的“痛苦记忆”，用虚假的“美好记忆”覆盖。这听起来像在救人，但本质上是……篡改他人的存在。
“看到了吗？”墨心说，“他现在是摇篮的首席管理员，决策准确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三，情感波动指数常年维持在安全阈值以下。他是最完美的作品。”
“作品……”苏清月咀嚼着这个词，“他不是你的作品，墨心前辈。他是林溯。”
“林溯已经死了。”墨心的声音陡然冰冷，“死在百年前重置归墟之心的那一刻。现在的他，是晨星，是归墟之心的管理员，是星海记忆系统的守护者。”
苏清月还想争辩，但大厅内的少年突然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穿过观察窗，落在苏清月身上。
那双眼睛，依然是星辰色，没有瞳孔，但百年时光在其中沉淀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空洞。他看着苏清月，眼神中没有熟悉，没有怀念，只有纯粹的审视——像是在分析一个突然出现的变量。
然后他走了过来。
“访客苏清月，日安。”晨星的声音礼貌而疏离，“检测到您的情感波动指数超标，建议进行情绪调节。需要为您安排心理疏导程序吗？”
苏清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百年了，她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他叫她“访客”，建议她做“心理疏导”。
“晨星，”她终于找回声音，“你还记得我吗？”
少年偏了偏头，似乎在检索记忆库。
“数据库中有您的完整档案：苏清月，前守界者小队成员，现任联盟中央灵能学院导师，灵力属性为水，战斗风格偏向防御与控制。我们之间有过七次会面记录，最近一次是三百六十四天前。”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个人记忆库中，没有关于您的‘情感记忆’。根据我的分析，您似乎将我误认为某个您失去的故人。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投射现象，需要我为您解释其机制吗？”
每一句话都像冰锥，刺进苏清月的心脏。
墨心拍了拍她的肩膀：“去休息吧，清月。你今年的探视时间还有三小时，可以先去客房……”
“不用了。”苏清月打断她，目光死死盯着晨星，“我想和他单独谈谈。以导师的身份，了解摇篮的管理员培养体系——这个理由，可以吗？”
墨心皱了皱眉，但最终点头：“可以。晨星，带苏导师参观核心区，解答她的疑问。注意保密条例。”
“明白。”晨星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参观过程中，苏清月了解到这百年间发生的一切。
记忆潮汐的余波彻底改变了星海。各文明普遍出现了“记忆共鸣”现象，这催生了全新的灵能研究领域——“记忆科学”。联盟成立了“记忆管理局”，墨心担任终身顾问，摇篮成为管理局最高研究机构。
而随着研究深入，一个可怕的事实浮出水面：腐化之母虽被格式化，但“渴求痛苦”的欲望机制，已经深植于归墟之心的底层代码。只要有足够强烈的痛苦记忆聚集，腐化就可能在任何地方复苏。
为此，墨心推动了“记忆净化工程”——监控全星海的情绪波动，一旦检测到大规模痛苦记忆滋生，立即介入，用美好记忆覆盖，从源头杜绝腐化复苏的可能。
“听起来很伟大。”苏清月走在透明的记忆管道下方，看着其中流淌的金色光液——那是从星海各处收集的“幸福记忆”，“但你们怎么界定什么是‘痛苦’？什么是该被抹除的‘负面记忆’？”
“我们有完整的评估体系。”晨星调出一组标准，“基于生理指标、神经活动模式、记忆内容分析等多维度数据，准确率百分之九十六点八。”
“那如果……”苏清月停下脚步，看向他，“有人不愿意被‘净化’呢？如果有人认为，痛苦也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不想被篡改呢？”
晨星沉默了。
不是那种思考的沉默，而是系统检索的沉默。几秒后，他回答：“根据《星海记忆管理法案》第7章第3条，在腐化复苏风险高于阈值的情况下，管理局有权强制实施净化程序，无需个体同意。这是为了更大的集体利益。”
“集体利益……”苏清月苦笑，“墨心前辈教你的？”
“这是基于三百年历史数据的理性推导。”晨星说，“情感驱动的决策，错误率高达百分之四十一点二。而纯粹基于数据的决策，错误率可降至百分之三点一。”
他们走到了高塔的底层。这里有一个独立的房间，门上铭刻着星图——是林溯曾经拥有的星辰之心印记。
“这是什么地方？”苏清月问。
“我的私人冥想室。”晨星推开门，“也是我与归墟之心的深度连接节点。每日需要在此冥想两小时，同步全星海的记忆流动状态。”
房间内部很简洁，只有一座悬浮的平台。但苏清月的目光，瞬间被墙壁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副残破的岩石铠甲，靠在墙角。铠甲上布满裂痕，沾着干涸的血迹，胸口的位置有一个贯穿的破洞。
雷昊的铠甲。
当年林溯重伤濒死时，雷昊脱下铠甲为他挡下致命一击，铠甲从此损毁。后来苏清月将它带来摇篮，希望晨星看到后能想起什么。
但显然没有。
铠甲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碰过了。
“这件遗物，”晨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数据库显示属于前守界者小队成员雷昊。根据记录，是您百年前放置于此，希望它能触发我的情感记忆。但百年间，它未产生任何有效反馈。”
苏清月走到铠甲前，轻轻拂去灰尘。
“你知道雷昊现在怎么样了吗？”她轻声问。
“数据库更新于三年前：雷昊组建了‘星岩佣兵团’，目前是星海规模最大的佣兵组织之一，常年在边境星区活动。他与记忆管理局有合作，协助处理未登记的腐化残留事件。”
“他每年都问起你。”苏清月转身，看着晨星，“问我，你有没有想起来一点，哪怕只是一个片段。”
晨星再次沉默。这次，他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不是情感，更像是系统遇到了无法解析的指令。
“根据现有数据，‘恢复记忆’对我执行管理员职责并无益处。相反，个人情感的复苏可能干扰判断，增加决策错误率。”
“所以你不打算想起来，是吗？”苏清月的声音在颤抖。
“不是‘不打算’，而是‘不需要’。”晨星平静地说，“我现在的工作效率、判断准确性、对星海的贡献，都远高于拥有个人情感的‘林溯’。从理性角度，维持现状是最优解。”
苏清月闭上眼睛。
百年了，她一次次回来，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但这一次，她感到的不仅是失望，还有一种更深的不安。
晨星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人，更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而墨心，似乎很满意这个“作品”。
“最后一个问题。”苏清月睁开眼，直视着他，“你胸口的星图，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这个问题让晨星的动作顿住了。
非常短暂的停顿，短暂到如果不是苏清月对他熟悉到骨子里，可能都察觉不到。
“没有异常。”他说，声音依然平稳，“星图状态稳定，与归墟之心同步率百分之百。”
但苏清月看见了。
在他说“没有异常”的瞬间，他胸口银白制服下的星图印记，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丝紫光。
参观结束后，苏清月被送回客房。
她关上门，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枚水晶——这是琉璃三年前给她的“记忆共鸣探测器”，能检测到微弱的腐化波动。
刚才在冥想室，探测器有反应了。虽然很微弱，但她确信无疑。
晨星在说谎。他胸口的星图，绝对有问题。
与此同时，在塔顶的观测台。
墨心站在巨大的观察窗前，俯视着整个摇篮。她手中握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加密报告，眉头紧锁。
报告来自边境星区b-7扇区——就是晨星刚才决定实施记忆净化的那个区域。但净化部队抵达时，发现整片星区已经被另一种力量“处理”过了。
所有居民的记忆没有被覆盖，而是被……重组了。
痛苦记忆没有被抹除，而是与美好记忆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复杂的记忆结构。初步分析显示，这种结构极其稳定，腐化残留被彻底中和，但居民的自我意识完好无损。
更关键的是，现场检测到了微弱的、与归墟之心同源，但又有所不同的灵力波动。
“怎么可能……”墨心喃喃。
她调出百年来的监控数据，重新分析晨星的每一次决策、每一次行动、每一次与归墟之心的连接记录。
然后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规律。
每当晨星做出“冷酷但理性”的决策时，归墟之心的同步率确实是百分之百。但在某些极其特殊的时刻——比如刚才苏清月问他“是否打算想起来”时——同步率会出现极其细微的波动。
波动幅度小于百分之零点零一，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如果将这些波动点连接起来，在时间轴上描绘，就会发现……它们构成了一种周期性的震荡。
震荡的周期，与林溯当年记忆种子的“活性检测周期”完全吻合。
墨心的手开始颤抖。
她调出晨星冥想室的监控画面，回溯到一小时前。画面中，晨星送走苏清月后，独自站在雷昊的铠甲前，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铠甲胸口的破洞。
那个瞬间，监控画面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干扰——只有0.03秒，肉眼根本无法察觉。
但墨心将那一帧画面放大、增强、分析。
在干扰的瞬间，晨星胸口的制服下，星图印记的光芒穿透了衣物。那不是纯净的星光，也不是腐化的紫光，而是一种……淡淡的金色。
是星辰之心原本的颜色。
是林溯的颜色。
“记忆种子……”墨心的声音发颤，“在发芽？”
她立刻调取晨星灵魂深处的监控数据，然后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
那颗被埋藏的记忆种子，表面的裂缝比三个月前扩大了百分之十七。而从裂缝中渗出的金色光芒，正在缓慢地、不可逆地，改变种子周围灵魂基质的结构。
按照这个速度，最多三年，种子就会彻底破壳。
届时，林溯的记忆将如洪水般回归。而一个拥有完整记忆、同时又拥有百年管理员经验的“林溯”，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会认同墨心的“理性统治”，还是会像当年一样，为了情感和自由，反抗一切控制？
更可怕的是，如果记忆复苏的过程中，惊醒了沉睡在星图中的星瞳，如果腐化的紫纹趁机反扑，如果归墟之心因为载体的人格剧变而失控……
墨心不敢想下去。
她必须做出决断。
是加速“情感剥离程序”，在种子发芽前彻底净化晨星的灵魂，让他成为永远的工具？
还是……赌一把，相信林溯即使恢复记忆，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观测台的灯光下，墨心苍老的面容在阴影中明灭不定。她的手按在控制台上，指尖悬停在那个红色的按钮上方——那是“强制净化程序”的启动开关。
只需要按下去，一切“风险”都会消失。
晨星会永远成为完美的管理员，星海会在理性的统治下永享安宁，腐化将再无复苏的可能。
代价是，彻底杀死“林溯”这个存在的最后可能。
她的手在颤抖。
而在塔底的冥想室，晨星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盘坐在平台上，正在进行每日的冥想。意识沉入归墟之心的记忆洪流，同步着全星海的悲欢离合。
但今天，有些不同。
在记忆洪流的深处，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很轻，很遥远，像是从灵魂最底层传来的回响。那声音在呼唤一个名字，一个他数据库中有记录，但从未有过感觉的名字：
“林溯……”
“主人……”
声音中，带着星光般的暖意，和百年的等待。
晨星想要深入追寻那个声音，但下一秒，系统的警戒机制启动，强制将他的意识拉回表层。
冥想结束。
他睁开眼，星辰色的瞳孔中，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困惑”的神色。
他低头看向胸口。银白制服下，星图印记在缓缓旋转，其中几颗星辰的光芒，似乎比平时更亮了一些。
那是星瞳当年化作的星辰。
而此刻，它们正以只有星兽之间能理解的频率，传递着微弱但持续的呼唤：
“醒来……”
“快醒来……”
窗外，星尘还在飘落。
摇篮的百年平静，即将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