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采集开始的第一天。
龙战醒来时，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差异——就像空气变得稍微稠密了一点，光线变得稍微明亮了一点。他知道，那是档案馆的监控系统在运行，无数微观传感器正在记录他每一个生理指标。
“早上好。”苏映雪已经起床，正在厨房准备早餐，“感觉怎么样？”
“有点……被注视。”龙战实话实说，“虽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到。”
“阿莱克斯说那是心理作用。”苏映雪递给他一杯茶，“监控设备是纳米级的，理论上不可能被感知。但人的直觉有时候比仪器更灵敏。”
早餐时，记录仪的全息投影自动出现——这是协议的一部分，监控期间，记录仪有权限在任何时间以非侵入方式联系。
“第一天数据采集状态正常。”它说，“今天上午十点，进行第一次深度访谈。地点可以在你们家中，或者选择一个更正式的环境。”
“在家里。”龙战说。
“明白。访谈将涉及以下主题：你对‘守护者’职责的理解；你处理危机时的决策原则；你与伴侣的关系对你的决策有何影响。请做好准备。”
投影消失。
苏映雪看着龙战：“紧张吗？”
“有一点。”他承认，“但不是因为访谈本身。是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会问出什么问题。”
上午十点整。
书房里，记录仪的投影出现在一张空椅子上。而另一张椅子上，出现了第二个投影——那是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化的人形轮廓，看不清面容，只能勉强辨认出女性特征。
“这位是U-4419宇宙的守护者，代号‘守望者’。”记录仪介绍，“按照协议，她将观察这次访谈，作为对比实验的一部分。她不发言，不提问，只记录。”
模糊的轮廓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龙战和苏映雪坐在对面。阿莱克斯坐在角落的观察员位置，手里拿着数据板，准备记录过程。
“那么，开始吧。”记录仪说，“第一个问题：龙战，你认为‘守护者’这个身份，最核心的职责是什么？”
龙战思考了几秒。
“平衡。”他说，“不是控制，不是引导，是维持文明发展与宇宙承受力之间的平衡。就像走钢丝，要防止文明因发展太快而自我毁灭，也要防止因过度限制而停滞不前。”
“很诗意的比喻。”记录仪说，“但实际操作中，平衡往往意味着选择。比如，当一个文明的发展威胁到另一个文明的生存时，你会如何选择？”
“评估。”龙战说，“评估双方的威胁指数，评估冲突的根本原因，评估所有可能的解决方案。然后选择损失最小的路径——不一定是完美的路径，因为完美的路径通常不存在。”
“如果损失最小的路径，意味着要牺牲一部分人？”
“那就牺牲最少的人。”龙战的声音很平静，“这是残酷的算术，但守护者的工作就是做这种算术。就像医生在灾难现场做伤情分类——救能救的，放弃救不了的。”
模糊的轮廓微微动了一下，但依然没有说话。
记录仪继续：“第二个问题：在你过去的决策中，是否有过纯粹基于情感而非理性的选择？”
龙战看向苏映雪。
“有。”他说，“三年前，在时空泡崩塌时，苏映雪决定冒险进去救我。那个决定从理性角度看风险极高，但她还是做了。而我……如果当时的情况反过来，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所以你认为，情感有时会凌驾于理性？”
“不。”龙战摇头，“我认为，情感是理性的一部分。爱一个人，想要保护一个人，这种情感会促使你寻找更多的解决方案，激发更多的创造力。苏映雪进入时空泡，不是因为她放弃了理性，而是因为她找到了一个理性的理由去冒险——那个理由就是‘不能失去我’。”
记录仪停顿了一下。
“有趣的观点。那么第三个问题：你如何处理自己作为‘守护者’的权威与银河议会民主决策之间的冲突？”
“我没有权威。”龙战说，“我有责任。权威是别人赋予的，责任是自己承担的。当我的判断与议会冲突时，我会解释我的理由，但如果议会依然坚持，我会尊重议会的决定——前提是这个决定不会导致威胁指数飙升到危险值。”
“如果会呢？”
“那我会行使守护者的紧急干预权。”龙战说，“但那是最后的手段。而且每一次紧急干预，都必须事后向议会详细报告，接受审查。”
访谈持续了三小时。记录仪问了几十个问题，从哲学思辨到具体案例，从个人情感到宇宙观。龙战一一回答，苏映雪偶尔补充。
结束后，记录仪的投影说：“感谢配合。第一次访谈数据已完整记录。下一次访谈在十天后。”
两个投影同时消失。
书房里安静下来。
阿莱克斯放下数据板：“你们的配合很好。回答诚实但不轻率，有思考但不做作。记录仪的评价系统显示，这次访谈的数据质量评级是‘优秀’。”
“那个‘守望者’呢？”苏映雪问，“她全程没有反应，但能感觉到她在……评估。”
“她也在做自己的记录。”阿莱克斯说，“根据协议，她会把自己的观察数据与我们的对比。下次访谈时，可能会轮到她回答类似的问题。”
龙战揉了揉太阳穴：“我感觉像是在做精神体检。不，比那更深入——像是在被解剖灵魂。”
“但至少，解剖者是专业的。”苏映雪握住他的手，“而且我们也在解剖他们。”
她调出阿莱克斯的数据板。
“看这里，记录仪提问时的语言模式分析。它用了大量条件句和假设场景，这说明它倾向于抽象思维和逻辑推演。但有几个问题——特别是关于情感的问题——它的措辞有明显的不自然。就像……不习惯谈论情感话题。”
阿莱克斯点头：“档案馆的研究员可能是高度理性化的存在，情感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概念。所以他们对你的情感决策模式特别感兴趣。”
“那‘守望者’呢？”龙战问，“她的观察模式有什么特点？”
“更……冷峻。”阿莱克斯说，“她的传感器聚焦点分析显示，她80%的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15%在苏映雪身上，只有5%在记录仪身上。而且她的注意力分布很均匀，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反应——可能她的情绪控制系统很发达，或者她本身就是低情感类型。”
第一天的数据采集结束了。
但这场双向实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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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第二次深度访谈。
这一次，场景换了。记录仪提议使用“虚拟环境”，模拟一个典型的危机场景，让龙战实时决策。
龙战和苏映雪戴上神经接口设备，意识进入了一个模拟的星系。星系中有三个文明：一个正在快速扩张的工业文明，一个科技落后但生态友好的农业文明，还有一个中立的贸易联盟。
工业文明为了获取资源，正准备入侵农业文明的星球。贸易联盟在观望。威胁指数正在快速攀升。
“你的任务是处理这场危机。”记录仪的声音在虚拟环境中响起，“时间限制：模拟时间二十四小时。决策依据：你作为守护者的判断。开始。”
龙战快速扫描数据。工业文明的威胁指数是68%，但增长曲线陡峭；农业文明只有22%，但防御能力几乎为零；贸易联盟是45%，偏向中立。
“第一步，联系工业文明领袖。”他对苏映雪说，“查询档案馆数据库，找到他们的文化背景、决策模式、核心诉求。”
苏映雪在虚拟界面中操作：“查询完成。工业文明领袖是实用主义者，重视效率和结果。他们的核心诉求是能源和稀有金属——农业文明的星球恰好富含这些资源。”
“那么提供替代方案。”龙战说，“查询周围星域，有没有无人居住但资源丰富的星球。”
“找到了三颗。但开发成本比直接入侵高30%。”
“向工业文明提议：如果放弃入侵，银河议会将提供技术援助，降低那三颗星球的开采成本，并保证他们的能源供应。”
提案发出。一小时后，工业文明回复：需要更多优惠。
“贪婪。”龙战皱眉，“但可以理解。苏映雪，联系贸易联盟。告诉他们，如果工业文明入侵，星系稳定性会被破坏，贸易路线会中断。说服他们介入调停。”
“调停的筹码呢？”
“档案馆的贸易优化算法。”龙战说，“如果他们成功阻止战争，就把算法分享给他们。那能提高至少15%的贸易效率。”
第二轮谈判开始。
模拟时间过了十二小时。工业文明的态度开始软化，但仍在讨价还价。农业文明很恐慌，正在准备自杀式防御。贸易联盟在犹豫。
“时间不多了。”记录仪提醒，“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没有解决，冲突会爆发，威胁指数会超过75%，触发守护者干预阈值。”
龙战闭上眼睛，思考。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意外的决定。
“联系农业文明。”他说，“告诉他们，放弃那个星球。”
苏映雪和阿莱克斯都愣住了。
“什么？”
“那个星球确实资源丰富，但也因此成了战争的焦点。”龙战说，“农业文明人口只有几百万，我们可以帮他们整体迁移到另一个星球——档案馆的生态重塑技术可以快速改造一颗宜居星球。而工业文明获得资源后，威胁指数会下降。贸易联盟获得稳定，也会满意。”
“但农业文明的传统文化都扎根在那个星球——”
“文化可以迁移，生命不能复活。”龙战说，“如果他们坚持死守，结果可能是整个文明被毁灭。迁移虽然痛苦，但至少活下来。”
提案发出。
漫长的等待。
模拟时间第二十三小时，农业文明同意了。他们接受了迁移方案，条件是银河议会提供完整的文化保护支持。
工业文明获得了资源星球，同意停止军事行动。
贸易联盟得到了稳定和算法，满意退出。
威胁指数从峰值72%回落到50%。
危机解决。
虚拟环境结束。
龙战和苏映雪摘下设备，回到现实。
记录仪的投影正在等待。
“决策总结：你选择了迁移而非对抗，妥协而非压制，合作而非征服。”它说，“这是典型的‘平衡型守护者’模式。值得记录的是，在最后时刻，你优先考虑了农业文明的生存权，而不是他们的文化延续权。为什么？”
“因为生存是所有权利的前提。”龙战说，“没有生命，文化就没有载体。迁移虽然痛苦，但文化可以在新的土地上重生。死亡不能。”
模糊的轮廓——“守望者”——突然开口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话。声音冷冽，像冰原上的风。
“在我的宇宙，类似的情况下，我选择了不同的方案。”她说，“我强制工业文明撤军，在他们的边境建立了军事禁飞区，并削减了他们的资源配额。结果：工业文明在五年后爆发内战，威胁指数飙升到85%，我不得不进行更大规模的干预。”
龙战看着她：“那么现在，你会改变选择吗？”
短暂的沉默。
“也许。”守望者说，“但我不确定。在我的文化里，退让被视为软弱，妥协被视为失败。我的文明……不习惯这种思维方式。”
记录仪插话：“这就是对比实验的价值。不同文化背景的守护者，面对类似情境，会做出不同选择。而不同的选择，会导致不同的结果。数据正在丰富档案馆的文明管理模型。”
第二次访谈结束。
离开前，守望者的轮廓转向龙战。
“我想知道，”她说，“如果你的伴侣处于农业文明的位置，你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还是会……更倾向于保护？”
龙战看向苏映雪。
“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最终说，“因为如果是我处于农业文明的位置，我也会选择迁移，选择活着。而苏映雪……她会理解。”
守望者沉默，然后消失。
记录仪也消失了。
书房里，龙战长舒一口气。
“她开始思考了。”苏映雪说，“那个问题——关于如果是我在农业文明的位置——说明她在尝试理解情感因素对决策的影响。”
阿莱克斯整理着数据：“而且她承认了自己的选择导致了更糟的结果。这在档案馆的评价体系里，是难得的自我反思。”
窗外，夜色已深。
一年的数据采集，还有很长。
但至少，第一次，他们感觉到了某种……连接。
不是与观察者的连接。
是与另一个宇宙中，同样背负着沉重责任的守护者的连接。
镜中的倒影，开始显现出轮廓。
而镜子两边的人，都在这场实验中，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