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罗天大醮仅剩半月,圣水观的筹备却似漏水的舟,按下这头,浮起那头。
白鹤卿安插的人手,便如那无声渗入沙地的水珠,悄然浸润了采购、接待、坛场布置各个关键环节。
他们不言不语,只在不显眼处微微偏移一分,便足以让千钧之力的发端,谬以千里。
清微已连续数日未曾合眼,眼底布满了血丝,纵使他修为精深,面对这无孔不入的软钉子,也渐感心力交瘁。
人员的背景盘查繁琐至极,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陈白露静立廊下,看着清微师兄强打精神的背影,眸色沉静如深潭。
她转身对守拙道:“师兄,烦请你联系昔日同门,看看能否请得几位回山援手。”
当年师父在世,门下弟子一百五十余人,堪称鼎盛。
岁月流转,大多已散入红尘,在各行各业入世修行。
守拙一一传讯,本不抱太大希望,岂料讯息传出,竟是一呼百应!
不过三两日,便有身影陆续抵达山门。
其中便有沈月白,玄一。
其他人或从商海抽身,或自讲台暂别,风尘仆仆,眼神却依旧清澈。
许多人离山多年,未曾回来。
此刻站在修缮一新的圣水观前,望着飞檐斗拱在夕阳下泛着暖光,恍如隔世。有人忍不住抬手,以袖口轻轻沾了沾眼角。
“好了,诸位师弟,”
守拙声音微哑,带着难言的情绪,
“师父在天之灵,见我等归来,必感欣慰。然时不我待,罗天大醮在即,非是感怀之时。”
众人闻言,神色一肃,那点唏嘘瞬间化为沉静的力量。
无需过多言语,他们便自发融入各个岗位,如同水滴汇入江河。
沈月白负责管库房,随手拈起一支采购来的线香,指尖一搓,眉心便蹙了起来:“烟气浑浊,杂质过多,此等香烛,也敢呈于祖师案前?”
他冷哼一声,当即取出手机,接通了自己的供应链,“老周,是我。将库中那批顶好的檀香、沉香,立刻调货送来京市的圣水观,要快!”
另一边,玄一负责管坛场。
这天,他巡至正在搭建的法坛。
他目光如电,扫过几处不起眼的布置,便指出了几处看似无意、实则可能扰乱气场流转的错漏,指挥着弟子们即刻调整。
这些曾散落四方的星火,一朝归来,便迅速燃成了照亮前路的炬光。
他们凭借各自在尘世中磨砺出的阅历与手腕,精准地填补上那些被刻意留下的漏洞与疏忽。
原本滞涩的筹备进程,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活泉,骤然变得顺畅起来。
一切,开始真正地有条不紊。
陈白露立于三清殿前,遥望暮色中渐次亮起的灯火,与人群中那些忙碌却坚定的熟悉身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根基犹在,星火已归。
临近法会,圣水观已是人声鼎沸。
顾清宴带着刘姐和两个孩子穿过熙攘人群,终于在偏殿寻到陈白露。
“客房都住满了,只能委屈你们和我挤一挤。”
陈白露引他们走进一间简朴客房,地上已铺好被褥,“刘姐带着孩子们睡床,我打地铺。”
刘姐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我睡地上就好...”
“听我安排。”陈白露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转身帮欢欢卸下书包。
刘姐望着她身着道袍的侧影,仍觉不可思议:“真没想到,您居然是个道士...”她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忍不住絮叨起孩子们的近况:“雪儿这次英语考了第一,多亏顾先生天天辅导。欢欢还是坐不住,听说要来找您,兴奋得好几晚没睡好。”
陈白露蹲下身,平视着两个孩子:“过几天这里会非常忙,人很多,你们一定要听话,不能乱跑。”她又看向刘姐,“法会期间我恐怕顾不上手机,最好让孩子们待在客房。”
刘姐满口应下,心里却不以为意——道观这等清净地,能出什么乱子?
安顿妥当,陈白露带他们在观中散步。
雪儿和欢欢一见苏无尘等人,立刻挣脱她的手,欢叫着“师叔”扑过去。苏无尘笑着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起,明明忙得脚不沾地,还是抽空陪他们玩要。
刘姐看着往来忙碌的道士,搓搓手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都安排好了,”陈白露微笑,“您就当来散心。”
刘姐腼腆一笑,还是追着孩子们去了。
这时顾清宴安顿好行李寻来,两人沿着青石小径漫步。
他仔细端详她清瘦的面容:“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瘦了不少。”
“还好。”她轻描淡写。
他犹豫片刻:“之前网上的事...怎么平息得这么快?你是不是找了别人帮忙?”
他当时问了陈白露,要不要他帮忙,但陈白露拒绝了。
风评很快就扭转了。
他觉得
陈白露没有提及顾勤舟,只浅浅一笑:“是找了人帮忙。”
顾清宴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又道:“你现在名气太大了,公司积压了好多指名要你设计的订单。”
“不是推荐了沈月白给你?”
“合作了几单,但你的设计费现在水涨船高。”
他无奈一笑,“还是跟你合作赚得多。”
陈白露忽然停下脚步:“你匿名给道观捐了八十万?哪来的钱?”
顾清宴一怔,急忙解释:“不是公司的钱!是...我变卖了些过季的奢侈品。”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反正也用不上。”
“谢谢。”她目光柔和了些,“等忙完这阵给你接单。”
“不急,”
他认真地看着她,“等你忙完,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后再说。”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
陈白露望着炊烟袅袅的灶房,轻声道:“走吧,回去吃饭。”
暮色四合,斋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陈白露与苏无尘刚从西山送饭归来,带着一身清冽的夜露气息。
他们简单取了斋饭,便与众多归来的师兄们坐在一桌。
桌上素斋热气腾腾,众人边吃边聊,气氛热烈。
一位略显发福、曾在商海沉浮的师兄放下碗筷,满足地叹了口气,感慨道:“说来也怪,在外面住再好的酒店,吃再贵的山珍,也比不上回道观吃这一碗清粥小菜。尤其是这觉,在这儿沾枕头就着,在外面,哎,什么褪黑素、安眠药都得轮番上阵,还未必睡得踏实。”
苏无尘闻言,放下筷子,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这不是床的问题,是心不静。入世修行是磨砺,不是让你们把根本都忘了。净明心法贵在时刻拂拭,保此心澄澈,若连内心焦虑都平复不了,在外奔波又是为何?”
他目光扫过桌上几位眼神闪烁的师兄,他们或因生活所迫疏于修炼,或早已将心法抛诸脑后,此刻被说中心事,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讷讷无言。
见气氛有些凝滞,苏无尘语气稍缓,给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等此次罗天大醮圆满落幕,白露师妹正式接手道观,重整旗鼓。届时,诸位师兄弟若有心回山,观内虚席以待。当然,人各有志,若愿继续在红尘历练,亦不强求。”
此言一出,桌上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回归山门,重拾清净修行,对许多在俗世倍感疲惫的人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然而,当“陈白露接手道观”这个明确的前景被提出时,不可避免地勾起了八年前的旧事与师父的临终遗言。
当时,师父欲将道观托付给陈白露,在场无人异议。大家都看得分明,这位小师妹天赋卓绝,术法精湛,更难得的是对道观一片赤诚,在外辛苦赚取的酬劳,几乎都贴补了观用,其付出与能力,众人有目共睹,认为由她接手是顺理成章。
可时过境迁,八年过去了。
如今的道观在大师兄白鹤卿、苏无尘、清微、守拙等人苦心经营下,规模与声望远胜往昔。
陈白露在这个当日日远行,音讯全无,如今却又在道观发展的关键时期归来……
一些微妙的猜忌,便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
有人心下嘀咕:当年她突然消失,是否觉得我们这些师兄是拖累,不愿再被道观束缚,去追寻自己的前程了?
如今在外八年,莫不是发展不顺,见道观兴旺,才想回来捡现成的便宜?
这些心思,众人嘴上自然不会明说,但那片刻的沉默、游移的眼神、以及故作自然的岔开话题,已将那七七八八的疑虑暴露无遗。
陈白露安静地坐在一旁,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面容平静无波,既无被误解的急切,也无欲辩白的冲动,只是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她深知,言语在此时最为苍白,人心中的成见如同大山,非一日可移。
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
而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办好眼前的罗天大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