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惊疑、审视、期待、忌惮,都死死钉在挺身而立的林琛身上。嘉靖帝那隔着珠帘的问话,如同千斤重担,而东南倭寇的凶焰与钱塘城破的惨状,便是这重担下灼人的烈焰。
林琛心念电转,他知道,此刻任何空洞的承诺或迂回的策略都是徒劳。皇帝要的是能解燃眉之急的“良策”,是能立刻砸向倭寇的“铁拳”。他必须给出具体、可行,且能立刻彰显“格物”威力的方案。
他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陛下,倭寇之患,其来有自,海防废弛、战船陈旧、兵甲不利、情报不明,皆是缘由。然当务之急,在于速挫其锋,收复钱塘,稳定杭州,以安东南民心,震慑群丑!”
他略一停顿,组织语言,将脑海中酝酿已久的方案和盘托出:
“臣之策,分为‘速应’与‘根治’两步。”
“其一,速应之策,在于‘精兵利器,精准打击’。”
“臣请陛下下旨,即刻从京营新编练的、已初步熟悉燧发枪操典之火器营中,抽调五百精锐!他们无需臃肿辎重,只需携带足量燧发枪、定装弹药及十日干粮,由熟悉东南情形的将领统领,搭乘快船,沿运河南下,直驰杭州!”
林琛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只派五百人?面对能攻破县城的倭寇主力,这无异于杯水车薪!
不等质疑声起,林琛立刻解释道:“此五百人,非为与倭寇浪战!其使命有三:一,以燧发枪之利,协同杭州现有守军,稳固城防,确保杭州府城不失!二,以小队形式,依托城池,对城外劫掠之倭寇进行狙杀、驱赶,打击其嚣张气焰,拖延其集结进攻之势!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加重了语气:“借此实战,检验燧发枪与新战术在真实战场上的威力!让东南将士、让朝廷、也让天下人亲眼看看,格物之学所铸之兵刃,究竟能否克敌制胜!”
这是阳谋。他要将这五百人,变成插向东南战局的一根楔子,更是向整个大明展示新式军队力量的活广告!
“其二,根治之策,在于‘情报先行,水陆并进,断根绝源’。”
“倭寇聚散无常,行踪诡秘,倚仗者,乃我对海情不明,对其巢穴不清。臣请陛下准允,调动钦天监与工部精通测绘之士,并格物院相关人员,携带观星、测距、绘图之器,即刻奔赴东南。”
“他们的任务,并非直接参战,而是利用格物之学,重新精确测绘沿海地形、水文、暗礁、岛屿!结合水师原有海图,分析洋流、季风规律,推演倭寇最可能之藏身岛屿与补给航线!同时,协助当地官府,建立更高效的烽燧传讯系统!”
“此为基础。待情报明晰,则命俞大猷、卢镗等善战之将,统率已初步换装部分火器之水师主力,不再被动守岸,而是依据新绘海图与情报,主动出击,寻敌主力决战,并直捣其海外巢穴!”
“陆上,则严令各省巡抚、兵备道,清查保甲,断绝内地奸民与倭寇勾结之渠道。水陆并举,方可收根治之效!”
林琛的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逻辑清晰,将一场看似混乱的剿倭战争,分解成了可执行的步骤。他没有空谈忠义,而是聚焦于情报、装备、战术与后勤,充满了冷峻的实用主义色彩。
“至于钱粮……”林琛最后补充道,“速应之策,五百精锐南下,所耗钱粮有限。根治之策,水师出动虽需粮饷,然若能一举荡平倭寇主力,缴获其历年所劫财富,或可弥补大部。且东南安定后,商路畅通,市舶之利便可显现,长远看,必是充盈国库之举。”
一番话毕,殿内再次陷入沉默。许多官员还在消化这迥异于传统奏对的内容。不派大军,只派五百“示范队”?不先调兵遣将,而是派什么“测绘士”?这林琛的思路,实在是……匪夷所思。
严嵩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他敏锐地抓住了林琛方案中的一个“弱点”,出列缓缓道:“陛下,林尚书之言,听来似有道理。然,军国大事,非同儿戏。仅凭五百人,数件奇巧火器,便欲稳定东南危局?若杭州有失,这责任……再者,倭寇凶狡,其巢穴岂是轻易可寻?若劳师动众,耗费钱粮,却寻敌不着,岂非徒劳?”
这是典型的官僚诘难,避实就虚,专注于可能的风险和失败。
林琛不等皇帝发问,立刻反驳,语气铿锵:“严阁老!正因军国大事,非同儿戏,才更不能沿用旧法,坐视倭寇肆虐!昔日卫所大军云集,可能防住钱塘城破?旧式战船巡海,可能找到倭寇巢穴?”
“燧发枪之利,远超弓弩旧铳,五百精兵据城而守,足以让数倍倭寇难越雷池!此乃格物实证之结果,非是空言!”
“至于寻找巢穴,正因旧法无效,才需新学!格物测绘,非是游山玩水,而是如同医者诊脉,必先明晰经络气血,方能对症下药!若因可能寻不着便不去寻,那倭患永无宁日!臣愿立下军令状,若依此策,不能在一个月内稳住杭州局势,不能为水师指明大致破敌方向,臣,甘愿领罪!”
“军令状”三字一出,满殿皆惊!这可是将自己的一切都赌了上去!
徐阶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他没想到林琛如此决绝。
珠帘之后,久久无声。嘉靖帝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御座的扶手。他能感受到林琛话语中的自信,那是一种基于对自身所学绝对信任的底气。他也听懂了林琛策略的核心——用最小的代价,展示最大的威力,并为后续行动打下基础。这很符合他既要解决问题,又不愿过度耗费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林琛将“格物”与“平倭”直接挂钩,成功与否,关乎的已不仅仅是东南战事,更是他皇帝是否“识人”,他默许的“新政”是否正确的证明。
良久,珠帘后传来皇帝平静却带着决断的声音:
“准奏。”
“着兵部、工部、五军都督府即刻依林爱卿所奏办理!”
“抽调京营火器营五百精锐,携燧发枪及弹药,由……戚继光统领,即日南下,驰援杭州!”
“工部格物院选派精干人员,随军前往东南,负责测绘、情报分析事宜!”
“命俞大猷、卢镗整饬水师,待情报明确后,听令出击!”
“浙江巡抚、总兵等官,戴罪立功,固守待援,若再失城池,定斩不饶!”
一连串的命令发出,干脆利落。
“林琛。”皇帝最后点名。
“臣在。”
“朕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内,杭州稳,倭寇退。若不能……你知道后果。”
“臣,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所托!”林琛深深叩首。
当他抬起头时,能感受到背后那无数道目光,已从之前的质疑,变成了混合着震惊、敬畏与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他成功了。至少,成功地将应对危机的主动权,抓到了自己手中,将“格物新政”的旗帜,插在了东南平倭的战场上。
然而,林琛心中没有丝毫轻松。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南下的五百人,面对的将是凶残狡诈的倭寇和复杂的地方局势;朝堂之上,严嵩等人绝不会甘心,必定会想方设法从中作梗。
他转身,迎着各异的目光,稳步走出奉天殿。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但他步伐坚定。
知识的权杖,已化为平倭的利剑。现在,他要亲手握着这柄剑,去东南的腥风血雨中,劈开一条通往胜利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