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的造访,如同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吹散了林琛因《陈国是疏》和皇帝暧昧态度而生出的些许乐观。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并非某个具体的敌人,而是一张由陈旧观念、既得利益和盘根错节关系织成的巨网。这张网柔韧而强大,足以在无声无息间消解任何变革的力量。
皇帝“可详议”的朱批,更像是一道悬在空中的旨意,将他和他的新政架在了火上。既未明令推行,也未断然否决,这意味着所有的压力与试探,都将由他林琛一力承担。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得愈发明显。往日里对他还算客气的某些官员,如今在廊下相遇,目光也变得闪烁游离,或干脆视而不见。一些无关痛痒,却意在试探底线的小动作开始出现:工部请求调阅某些旧档,被以各种理由拖延;格物院申请的一批实验用物料,在采买环节被刻意抬高价格;甚至有几名原本积极投身漕运新章试行的底层官吏,收到了来自不明势力的“规劝”信函。
林琛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并未急于反击,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内部夯实之中。格物院成了他应对风暴的核心堡垒。
“速度!我要的是速度和精度!”林琛的声音在专门划出的“军械研发区”内回荡。这里戒备森严,数十名精选的工匠和通晓物理、化学的士子正在忙碌。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硝石和油脂混合的独特气味。
燧发枪的样品虽已成功,但量产却面临诸多难题。钢材的强度、击发机构的可靠性、枪管的标准化与良品率……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反复试验、优化。林琛亲自督阵,引入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初级的标准化生产概念和质量管理流程,要求每一道工序都有记录,每一个零件都有标准,力求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做到极致。
“部堂,这是按您要求改进的钻膛工具,配合新的淬火工艺,枪管的内壁光滑度和强度都有提升,良品率预计可提高两成。”一名满脸烟灰,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老工匠捧着一段乌黑的枪管禀报道。
“很好!记录数据,形成规范,立刻推广到所有枪管制作组。”林琛接过枪管,仔细检视着内壁,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点点的进步,积累起来就是未来战场上的绝对优势。
与此同时,在“数据统计房”内,另一番景象正在上演。通州漕运试行数月以来积累的庞大数据——每日漕粮转运量、船只往来频次、各段河道行船时间、损耗记录、人力调配……被一群精于数算的士子用算盘和初步的统计表格进行着归类、分析和比对。
张居正坐镇于此,他看着纸上那些不断跳动的数字和逐渐清晰的趋势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部堂您看,引入标准化漕船和分段责任制后,通州段的平均转运效率提升了三成七,非自然损耗降低了五成有余!这些数据,便是最有力的武器!任谁也无法否认!”
林琛俯身看着那些图表,沉声道:“还不够。要分析得更细,要能预测出,如果将新章推广至整个运河,每年能为朝廷节省多少钱粮,增加多少转运能力。我们要用这些冰冷的数字,让陛下和所有质疑者看到,这不是空想,而是触手可及的利益!”
就在格物院上下紧锣密鼓,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攒力量之时,王启年那边,也有了收获。
夜色深沉,王启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琛的值房。
“部堂,有眉目了。”王启年的声音压得很低,“都察院那边,跳得最凶的几位,其中一位浙江道御史,与扬州盐商往来密切,其在老家购置的田产,远超其俸禄所能及。还有一位,他的妻弟在漕运衙门任职,涉嫌倒卖漕粮额度,我们已初步掌握了人证。”
林琛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这些证据,若在平时抛出,足以让那几个御史身败名裂。但现在……
“先按兵不动。”林琛最终下令,“把证据握牢,梳理清楚背后的关系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要等一个契机,要么是陛下明确表态支持,要么……是对手率先发难,到了我们必须亮出獠牙的时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他们跳吧。跳得越高,将来摔得越重。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他们以为我们只会埋头做事,无力反击。”
王启年会意,点头道:“明白。另外,我们的人注意到,近日有几拨形迹可疑的人,在格物院外围窥探,似乎想探听燧发枪的进展。”
“加强警戒,外松内紧。”林琛毫不意外,“核心技术区域,许进不许出,严格保密。让他们猜,让他们急。”
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地里的激烈角逐中悄然流逝。朝堂上关于《陈国是疏》的争论始终停留在“清议”层面,并未有重量级人物公开表态支持或反对。嘉靖皇帝依旧深居西苑,仿佛对外界的风风雨雨毫不在意。
然而,这平静之下,是愈发令人窒息的压抑。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打破这宁静的,并非来自朝堂的攻讦,而是一道来自东南的六百里加急军报!
这一日,朝钟骤响,不是常朝,而是紧急召集的重臣廷议。
当林琛快步走入奉天殿时,感受到的是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凝重气氛。徐阶、严嵩等阁臣,六部九卿皆已到场,人人面色沉肃。龙椅上的嘉靖皇帝,虽然依旧隔着珠帘,但那坐姿却透着一股罕见的凌厉。
兵部尚书捧着塘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东南急报!大批倭寇纠集海盗,绕过沿海卫所,突袭杭州湾,杭州府外围数县遭劫,钱塘县城……城破!倭寇焚掠甚重,百姓死伤无算!”
“什么?钱塘城破?!”
“倭寇何以如此猖獗?!”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惊怒交加之声四起。杭州乃东南财赋重地,钱塘更是杭州门户,此城一破,不仅意味着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更严重打击了朝廷颜面,动摇了东南半壁的稳定!
严嵩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他颤巍巍地出列,声音悲戚:“陛下!老臣痛心!东南海防糜烂至此,守土将士无能,致使黎民遭此大劫!老臣恳请陛下,严惩浙江巡抚、总兵等一干失职官员,以儆效尤!并速调精兵,南下剿倭!”
他这一番话,看似义正辞严,实则意图将责任完全推给地方官员,避开对朝廷整体海防政策的质疑。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皇帝会震怒下令彻查严办之时,珠帘后却传来了嘉靖帝冰冷而平静的声音:
“无能?糜烂?严嵩,你身为首辅,执掌中枢多年,东南海防年年请饷,岁岁增兵,为何今日竟让倭寇打到杭州城下,破了朕的钱塘县城?!”
这一问,如同一声惊雷,在严嵩耳边炸响,让他浑身一颤,险些站立不稳。皇帝没有接他严惩地方官的提议,反而直接将矛指向了中枢!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嘉靖帝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朕记得,不久前,有人上《陈国是疏》,其中便有‘强兵’之策,言及整顿水师,更新战船火器。林琛!”
被点到名字,林琛心头一凛,立刻出列躬身:“臣在。”
珠帘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阻碍,落在他身上:“你的奏疏,朕看了。如今东南事急,倭寇凶焰滔天。你既言格物可强兵,可有良策,解此燃眉之急,平此滔天倭患?”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林琛身上!
徐阶目光复杂,隐含担忧;严嵩垂下的眼帘下,闪过一丝阴鸷;其他官员,或惊疑,或期待,或幸灾乐祸。
之前的暗流、试探、警告,在这一刻,全部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压力,轰然压向林琛。皇帝没有在朝堂争论中支持他,却在这危难时刻,将平定东南倭寇的难题,直接抛给了他!
这不是商议,是考校,更是将他和他所代表的“格物新政”,直接推到了解决帝国核心危机的最前沿!
成功,则新政势不可挡。
失败,则万劫不复。
林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等待已久的惊雷,终于炸响。而他,必须接住这道雷,并将其化为己用。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朗声应答:
“回禀陛下,臣,确有策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