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落针可闻。经义场的绝对优势与实学场的彻底溃败,形成了冰火两重天的诡异景象。左侧的实学士子们,虽在实学场上扬眉吐气,但回想起经义场的窘迫,依旧有些底气不足,目光忐忑地望向主位。右侧的翰林官们,则是个个面红耳赤,羞愤交加,方才的矜持与优越感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当众剥去“学问”外衣后的狼狈与不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并坐于御座之下的袁炜与林琛身上,等待着这最终评判的时刻。空气仿佛凝固,连黄锦都微微前倾了身体,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袁炜脸色阴沉,捻着念珠的手指停滞不动。他深知,若按两场综合评定,翰林院已是颜面扫地。他必须想办法挽回,哪怕只是挽回一丝颜面。
“林尚书,”袁炜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实学一场,确有……可观之处。然则,取士之道,德行为先,文章为本。经义者,正心诚意之基,修身齐家之要。工部所荐诸生,于经义一道,实在……不堪入目。如此根基,纵然有些许实务之能,恐亦难当大任,若委以官职,只怕……有亏官箴,难服众望。”
他避实就虚,再次抬出“德行”、“文章”、“根基”的大帽子,试图否定实学士子的整体资格,将实学场的胜利轻描淡写地归为“些许实务之能”。
高拱立刻领会,出言附和:“袁大人所言极是!为官者,首重德行操守,明辨义利。此辈于圣贤大道一窍不通,心中无仁义纲常,纵然能打算盘、造器械,又如何能指望其秉公执法、忠君爱国?只怕届时,尽为逐利忘义之徒,于国于民,贻害更甚!”
这番诛心之论,极其恶毒,直接将实学士子打入了“德行有亏”的另册。
此言一出,观礼官员中不少人微微颔首,显然认同此理。就连徐阶,也眉头微蹙,似乎觉得高拱所言虽显刻薄,却非全无道理。
实学士子们闻言,更是面色惨白,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又被泼了一盆冷水。他们最怕的,就是这种无法自证清白的道德指责。
面对这近乎耍赖的反扑,林琛并未动怒,反而笑了。那笑声清朗,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袁大人,高编修,”林琛缓缓起身,目光如炬,扫过袁炜和高拱,又环视全场,“好一个‘德行为先’!好一个‘心中无仁义纲常’!林某敢问,德行操守,是写在脸上,还是刻在八股文章里?”
他不等回答,自问自答,语气陡然转厉:“德行,在于行事!在于本心!在于能否为国分忧,为民造福!袁大人可知,你口中这位‘于经义不堪入目’的老者,”他指向那位在实学场上精准判断黄河险情的老河工之后,“其父三代治河,为保堤岸,殒身于洪水之中!其本人亦在河工上效力二十载,风雨无阻,所负责堤段,从未决口!此等忠于职守、舍身护民之行,算不算德行?!”
他又指向那位设计出精巧吊装装置的年轻工匠:“高编修可知,你鄙夷的这位‘匠户之子’,为改良织机,三年不取分文,夜以继日,只为让乡里织妇能多织几尺布,多换几文钱糊口!此等仁心巧思、惠及乡邻之举,算不算仁义?!”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正气:“反观某些人,终日高坐明堂,空谈性理,视民生疾苦如无物,视国家积弊如不见!一旦有人欲革除弊端,造福于民,便横加指责,扣以‘坏法’、‘无德’之大帽!我倒要问问,此等行径,于国何益?于民何利?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德行’和‘纲常’吗?!”
这一番连消带打,以具体事例回击空泛指责,字字千钧,如同惊雷炸响在文华殿内!将那顶“无德”的帽子,狠狠反扣了回去!
袁炜和高拱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们可以辩驳经义,却无法否认那些实实在在的功绩与付出。
林琛乘胜追击,面向黄锦及观礼众臣,拱手道:“黄公公,诸位大人!陛下常忧国用不足,边患未靖,漕运不畅。此二十八人,或能精算钱粮,堵塞漏洞;或能改良军械,巩固边防;或能治理水患,安定民生!此皆当前朝廷亟需之才,切切实实能解陛下之忧、能利百姓之事!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擅作那华丽空洞的八股文章,便要将他们拒之门外,任由国库空虚、边关危急、河道溃决吗?!这,才是真正的误国殃民!”
他最后转向袁炜,语气沉痛而决绝:“袁大人,翰林院清贵,林某向来敬重。然则,学问之道,贵在通变,贵在实用。若一味抱残守缺,固步自封,视利国利民之实学为异端,视身体力行之才干为杂流,则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会成为阻碍大明前进的绊脚石!此非林某一人之见,实乃天下大势所趋!望袁大人,望翰林院诸位,三思!”
这番话,已不再是争论胜负,而是上升到了国策与历史高度的诤言!
殿内一片死寂。落榜的实学士子们热泪盈眶,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激昂。就连一些观礼的官员,也面露沉思,显然被林琛的话所触动。
袁炜怔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他知道,在道理上,在气势上,翰林院已经一败涂地。林琛不仅赢了考核,更在道义上占据了绝对的制高点。
一直沉默观察的黄锦,此时缓缓站起身,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沉寂:“皇爷有口谕。”
所有人立刻躬身聆听。
“文华殿复核,朕已知晓。学问之争,有利国事,朕心甚慰。工部所荐二十八人,实学确有可用之处。着吏部会同工部,量才酌用,授以相应职司,观其后效。翰林院忠心国事,其情可勉,然亦当开阔胸襟,博采众长。钦此。”
口谕内容清晰明了!皇帝肯定了实学士子的才能,准许授官!虽然只是“量才酌用”、“观其后效”,但这无疑是“实学取士”迈出的历史性一步!同时,也委婉地敲打了翰林院。
“臣等领旨谢恩!”林琛率先躬身,声音洪亮。实学士子们更是激动得几乎要哭出声来,纷纷跪倒在地。
袁炜等人面色灰败,也只能跟着领旨。他们知道,大势已去。
黄锦宣完口谕,对林琛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徐阶等阁臣、部堂官员也陆续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林琛一眼,相继退出文华殿。
一场波澜壮阔的文华殿风云,终于落下帷幕。
林琛站在空旷了许多的大殿中,看着那群激动不已、仿佛重获新生的实学士子,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让这二十八人进入官僚体系,如同将二十八颗充满活力的种子撒入板结的土地,他们必将面临无数的排挤、刁难与考验。而他自己,也因此与翰林院乃至整个传统的士大夫阶层,结下了更深的梁子。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
但他无所畏惧。今日文华殿之战,已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格物致知”并非虚言,实学之力,足以经世济民!这面旗帜,已然在帝国最高殿堂竖起,再也无法被轻易忽视。
“走吧。”林琛对围拢过来的士子们温和一笑,“属于你们的道路,才刚刚开始。记住今日之志,莫负所学,莫负陛下,莫负这天下黎民!”
士子们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
文华殿的风云散尽,但由这场考核所激起的变革浪潮,却将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席卷整个大明王朝。新学砥柱,在经历了最初的质疑与打压后,终于凭借着无可辩驳的实绩与力量,在这古老的帝国肌体中,扎下了第一道深根。而林琛,这位手持知识权杖的引领者,也将带领着他的追随者们,走向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