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琛呈报的二十八人名单与考卷,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西苑凝神阁内激起了无声的涟漪,随即这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堂,尤其是在以清贵自居、执掌文翰的**翰林院**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翰林院,天下文脉所系,科举正途的巅峰之地。入院者皆为科甲佼佼,历经层层选拔,方得在此修史、草诏、侍讲,被视为储相之选,清流之望。他们向来视八股文章、经史子集为学问根本,对于林琛那套“实学取士”、“唯才是举”的论调,本就嗤之以鼻。如今,这份未经科举、不论出身的二十八人名单竟直达天听,甚至可能被授予官职,这在他们看来,不啻于对千年文官制度的公然挑衅,对翰林清誉的莫大侮辱!
这一日,翰林院掌院学士**袁炜**(历史上以青词得宠,此处设定为翰林领袖)的值房内,气氛凝重。几位侍读、侍讲、修撰、编修齐聚于此,人人面带愤慨。
“袁大人!此事断不可忍!”一位年轻气盛的编修**高拱**(历史上徐阶之后的权臣,此时尚在翰林院)率先开口,声音激越,“那林琛,仗着些许军功和奇技,蒙蔽圣听,竟敢妄开幸进之门!此二十八人,非胥吏即匠户,操持贱业,不通圣贤大道,焉能登天子之堂,与吾辈同列?!此风一开,则科举威严扫地,士林寒心,国将不国!”
另一位老成持重的侍读学士也忧心忡忡道:“高编修所言虽显激切,然理却不差。翰林院乃清要之地,为国家养才之所。若让此等杂流混入朝堂,不仅淆乱官箴,更恐坏我大明二百年文治根基!袁大人,您身为掌院,当率我等,上疏力争,请陛下收回成命,明正典刑,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对!上疏力争!”
“绝不能让林琛肆意妄为!”
众人纷纷附和,群情激昂。
袁炜端坐上首,面色沉静,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他并非迂腐之人,能坐到掌院学士之位,且以青词得帝心,自有其城府与眼光。他清楚林琛圣眷正隆,更明白皇帝此刻需要林琛做事,强行硬顶,恐非上策。
“诸位稍安勿躁。”袁炜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林琛此举,确有僭越之嫌,其所举之人,亦多非正途。然则,陛下既已准其‘试行’,我等若直接反对,便有抗旨之嫌。”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翰林院职责所在,关乎文脉兴衰,亦不能坐视不理。直接弹劾林琛,恐惹圣怒。不若……我等便从这‘实学’本身,以及这二十八人的‘才学’入手。”
高拱立刻领会:“袁大人意思是……考较?”
“正是。”袁炜颔首,“我等可联名上奏,言道为国家选才慎重计,恳请陛下允准,由翰林院出面,对这二十八人所擅长的‘实学’,进行一场公开的……‘复核’。若其果真才学出众,名实相副,翰林院自当无话可说,甚至可为其延誉。若其不过是滥竽充数,徒有虚名,则林琛荐举不当之责,不言自明。届时,陛下自有圣断。”
此计甚为刁钻。表面上,翰林院是秉持公心,为国家把关,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是要以翰林院最擅长的“学问”方式,在皇帝和朝臣面前,公开羞辱、否定这批“实学”之士,从而间接打击林琛的威信,阻挠新政。在他们看来,那些匠户胥吏,或许有些实务经验,但论起理论阐述、引经据典,如何能与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翰林精英相比?
“妙啊!”高拱抚掌笑道,“就以‘复核’之名,行‘证伪’之实!看他林琛如何下台!下官愿亲自拟定考题!”
其他翰林官员也纷纷赞同,认为此计既能维护翰林清誉,又能打击林琛,还避免了直接对抗皇命的风险。
很快,一份由袁炜领衔,数十名翰林官联名签署的奏疏,便递到了嘉靖帝的案头。奏疏措辞恳切,引经据典,强调“取士乃国家重典,不可不慎”,请求陛下允准翰林院对工部所荐“实学之士”进行公开复核,“以辨真伪,明优劣,使天下士子心服”。
这份奏疏,如同在已经暗流汹涌的朝堂上,又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消息传到工部,王启年气得脸色铁青:“部堂!翰林院这帮酸丁,分明是故意刁难!他们出的考题,定然是些虚头巴脑、引经据典的东西,我们选拔的人如何能答?这是摆明了要让我们难堪!”
张居正也蹙眉道:“袁炜此计,颇为狠辣。若我们拒绝,便是心虚;若接受,恐怕胜算渺茫。他们占据了‘学问’的制高点,我们的人长处在于实务,短处恰在经义文章。这场复核,于我们极为不利。”
就连那二十八名刚刚看到希望的“实学之士”,在得知翰林院要求公开复核的消息后,也难免人心惶惶。他们大多不擅文辞,更畏惧翰林官的威严和气场,生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更连累了举主林琛。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刁难,林琛却并未动怒,反而露出了一丝早有预料的神情。
“他们终于还是忍不住,要亲自下场了。”林琛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也好,省得我们再去一个个说服。既然他们要‘复核’,那便依他们!”
“部堂!这……”王启年急道。
“启年,稍安勿躁。”林琛抬手制止他,“他们想用他们的规则来打败我们,我们为何不能将计就计,让他们也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实学’?”
他转向张居正和李志远:“居正,志远,你们立刻去安抚那二十八人,告诉他们,不必惧怕。复核之事,由我一力承担。他们要考学问,我们便与他们论学问!不过,这学问,不能只由他们来定!”
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立刻以我的名义,也上一道奏疏!就言道,翰林院诸位学士欲考核实学,臣不胜欣喜。然则,学问之道,贵在经世致用。若只考经义文章,未免失之偏颇。臣恳请陛下,此次复核,当分两场!一场,由翰林院出题,考校经史根基,以示对传统学问之尊重;另一场,则由我格物院出题,考校算学、格物、水利等实学应用,以验其务实之才!两场考核,同等重要,综合评定优劣!如此,方能全面衡量人才,使人心服口服!”
王启年和张居正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光彩!
“妙!太妙了!”张居正击节赞叹,“部堂此策,反客为主!既接了他们的招,又将考核的主动权分了一半过来!如此一来,我们的人即便经义稍逊,也可在实学场上挽回局面!而翰林院那些人,只怕对实学应用一窍不通!”
“正是此理!”林琛冷笑道,“他们要玩,就玩大一点!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是他们皓首穷经的学问有用,还是我们格物致知的学问更能利国利民!立刻起草奏疏!”
林琛的奏疏很快也送达御前。他这番“分场考核”的建议,看似公平,实则巧妙地将翰林院拖入了他们并不熟悉的“实学”领域,化被动为主动。
西苑凝神阁内,嘉靖帝看着案头两份立场迥异的奏疏,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这位深居简出的皇帝,似乎很乐见臣子们在这种“文斗”中互相较量。
“准奏。”皇帝的口谕简洁明了,“着翰林院与工部格物院,于文华殿设场,分试经义与实学。朕,将亲派内臣观览。”
旨意一下,朝野震动!
文华殿考核!皇帝亲派观览!这已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复核,而是演变成了传统儒学与新兴实学之间,一场在最高权力注视下的公开对决!胜败与否,将直接影响未来朝堂的格局与风向!
翰林院众人接到旨意,先是愕然,随即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他们没想到林琛竟如此强硬,更没想到皇帝会允许“实学”与“经义”同场竞技。袁炜、高拱等人面色凝重,知道此事已无退路,必须全力以赴,否则翰林院颜面扫地。
而格物院这边,林琛则召集那二十八人,亲自进行战前动员与辅导。他深知经义一场恐怕难以取胜,重点在于实学一场必须赢得漂亮!
“诸位!”林琛目光扫过这些大多出身寒微却身怀实技的面孔,“翰林院视我等为杂流,欲以经义压我。然我等所长,在于经世致用,在于利国利民!经义一场,尽力即可,不必强求。实学一场,才是尔等扬眉吐气之时!我要你们,将平生所学,将那些能富国强兵的真正本事,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翰林老爷们看看,什么,才是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学问!”
“愿为部堂效死!愿为实学正名!”二十八人群情激奋,士气高昂。
文华殿的风云,即将汇聚。一场关乎学问道路、权力格局的较量,已箭在弦上。无论是代表传统文脉的翰林院,还是象征新兴力量的格物院,都深知,此战,许胜不许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