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西苑。
此地与外朝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处处透着一种幽玄与静谧。引路的太监脚步轻悄,不敢发出半点杂音。穿过层层殿宇,越往里走,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与丹药气息便愈发浓郁。
林琛与徐阶跟随黄锦,最终来到一处名为“凝神阁”的丹房之外。此处并非皇帝日常起居的正殿,而是其修道炼丹的静室之一,在此召见臣工,意味非同寻常。
“皇爷,林尚书、徐阁老到了。”黄锦在门外躬身,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
“进来。”里面传来嘉靖帝略显飘忽的声音。
二人整理衣冠,躬身入内。丹房内光线略显昏暗,正中一座造型古朴的紫铜丹炉正氤氲着淡淡的青烟,炉火透过风门的缝隙,映得室内光影摇曳。嘉靖帝并未穿着龙袍,而是一身玄色道常服,盘坐在丹炉旁的蒲团上,手持玉拂尘,面容在烟气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清明而锐利地落在林琛身上。
“臣林琛(老臣徐阶),叩见陛下。”二人依礼参拜。
“平身吧。”嘉靖帝虚抬了一下手,目光依旧锁定林琛,“林卿,通州之事,办得利落。朕看了你的奏报,漕运畅通,效率倍增,民夫称颂,很好。”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很好”二字从这位极少直接褒奖臣子的皇帝口中说出,已属难得。
“此乃陛下洪福,将士吏民用命,臣不敢居功。”林琛垂首答道,姿态恭谨。
嘉靖帝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朕闻你在那通州,用了不少格物院的新奇器具,还立了不少新规矩。说说看,那些器具,果真比人力强上许多?那些规矩,又如何就能让以往那些积弊一扫而空?”他没有问过程,直接问核心,显然对细节早已通过其他渠道知晓。
林琛知道,这是考较,也是展示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摒弃繁文缛节,用最简洁清晰的语言回答道:“回陛下,格物院所制清淤、冲沙诸器,其利有三。一在**省力**,借水力、畜力乃至机械传动,一人可抵十人之功;二在**增效**,器具运转不息,远胜人力间歇,工期大幅缩短;三在**精准**,依据水文数据设计,疏浚之处,皆为要害,事半功倍。”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新规,其要在**明责、利导、去弊**。明确各衙门权责,杜绝推诿;以加倍工钱利导民夫,使其心甘效力;革除中间盘剥之弊,钱粮直达工手,吏员无从插手。如此一来,上下齐心,弊端自除。”
他没有空谈理论,句句落在实处,数据、效果清晰明了。
嘉靖帝微微颔首,似乎还算满意,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探究:“朕还听闻,你在通州,擒拿漕帮头目,查抄贪墨,手段颇为凌厉。甚至有人弹劾你,擅动兵权,行事酷烈。你,就不怕激起民变,或是……引来朝野非议吗?”
这个问题,比技术问题更敏感,直指林琛的为官之道和权力运用。
徐阶在一旁垂眸静立,仿佛入定,实则耳朵竖得极高。
林琛神色不变,坦然应对:“陛下明鉴,通州漕帮把持码头,盗卖官盐,盘剥百姓,其恶行累累,证据确凿。臣之行径,乃依法办事,铲除国蠹,何来酷烈之说?至于动用兵士,乃因对方多为亡命之徒,不用非常手段,难以一举成擒,确保新政推行,避免更大动荡。若因顾忌非议而纵容奸恶,致使漕运不畅,国库受损,那才是臣的失职!”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臣以为,为官者,当以国事为重,以民命为念。若事事瞻前顾后,畏惧人言,则寸步难行,何谈改革?通州之变,虽有阵痛,然长痛不如短痛,唯有刮骨疗毒,方能祛除沉疴,使漕运焕发生机。些许非议,与国本相比,微不足道!”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既解释了动用武力的必要性,也表明了自己不畏人言、勇于任事的态度。
嘉靖帝盯着他看了片刻,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好一个‘刮骨疗毒’!林卿,你倒是颇有几分……狠劲。”他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
随即,他转向那袅袅青烟的丹炉,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这炼丹之道,讲究火候,君臣佐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治国,是否也是如此?需刚柔并济,张弛有度?”
林琛心中一动,知道皇帝这是在将炼丹与治国相比,意在探寻他新政背后的“道”。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陛下圣明。炼丹治国,其理或有相通。然臣以为,炼丹求的是个体超脱,火候材料,皆可调控。治国面对的却是亿兆生民,万象纷纭,更需把握根本,顺势而为。”
“哦?何为根本?如何顺势?”嘉靖帝追问。
“根本者,**民生日用**也。”林琛朗声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格物之学,改良农具,疏通漕运,研制火器,其最终目的,无不是为了富国强兵,使百姓安居乐业。此乃国祚绵长之根本。顺势者,乃顺应天地自然之理,顺应民心向背之势。用格物之法,探究物理,利用自然,是为顺天;革除弊政,普惠于民,是为应人。顺天应人,方能事半功倍,国运昌隆。”
他没有空谈仁义道德,而是将“格物”与“民生”、“国运”直接挂钩,将其提升到治国根本策略的高度。
徐阶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林琛这番言论,已然超出了技术官吏的范畴,直指经国大道。
嘉靖帝沉默了下来,丹房中只剩下丹炉内炭火轻微的噼啪声。他似乎在咀嚼林琛的话,又似乎在透过烟雾,审视着这个越来越让他感到惊异的年轻臣子。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缥缈:“顺天应人……格物致知……林卿,你的见识,果然与寻常朝臣不同。”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清晰而肯定,“通州之事,你做得对。漕运关乎国脉,能者就该多劳。日后,工部诸事,乃至涉及格物应用的各项新政,你都可放手去做。朕,准你‘便宜行事’之权。”
“便宜行事”四字一出,徐阶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又迅速垂下。这可是极大的信任与权柄!
“臣,谢陛下信任!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林琛心中也是一凛,知道这既是殊遇,也是重担,更是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嗯。”嘉靖帝摆了摆手,似乎有些倦了,“徐先生。”
“老臣在。”徐阶连忙应声。
“林卿年轻,锐意进取,然则朝局繁杂,还需你这老成谋国之士,多加提点,居中协调。莫要让些琐碎之事,扰了朕的清修。”嘉靖帝这话,看似对徐阶说,实则是在划定界限——支持林琛做事,但朝堂平衡,仍需徐阶维持。
“老臣遵旨。”徐阶躬身,心中五味杂陈。
“都退下吧。”嘉靖帝闭上了眼睛,重新沉浸到他的丹道世界之中。
林琛与徐阶躬身退出凝神阁,直到走出西苑,二人才不约而同地轻轻舒了口气。丹房问对,虽无疾言厉色,却比任何朝会辩论都更耗费心神。
“林尚书,圣眷优渥,可喜可贺。”徐阶看着林琛,语气复杂,“只是这‘便宜行事’之权,既是利器,亦是枷锁,望你好自为之。”
“多谢阁老提醒,晚辈定当谨慎。”林琛拱手,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无退路。皇帝的认可与授权,如同为“新学”这艘航船注入了强大的动力,但也意味着,他将独自面对前方更汹涌的暗流与风暴。丹房问对,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