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林琛如约来到徐阶府上。相较于严府昔日门庭若市的喧嚣,徐府显得清雅而低调,门楣并不显赫,却自有一股沉淀下来的威势。引路的管家步履无声,将林琛引至一处花木扶疏的静室。
徐阶早已在室内等候,正悠然烹茶,紫砂小壶咕嘟作响,茶香袅袅。见林琛进来,他放下茶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如同一位寻常的敦厚长者。
“林尚书来了,快请坐。通州一行,辛苦了。”徐阶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林琛面前的紫檀小几上,“尝尝,新到的雨前龙井,陛下昨日刚赏下来的。”
“谢阁老。”林琛躬身施礼后,从容落座,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赞道:“色泽翠绿,香气清高,确是极品。陛下恩赏,阁老雅趣,相得益彰。”
徐阶呵呵一笑,也端起茶杯,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林琛:“老夫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比不得林尚书,于格物之道,既有开创之功,又能身体力行,造福一方。通州漕运,月余之间,气象一新,朝野赞誉,陛下亦是龙心大悦啊。”他话语虽是称赞,语气却平淡,听不出多少真切的热忱。
“阁老过誉了。”林琛放下茶杯,神色谦逊,“此乃陛下圣明烛照,阁老运筹支持,加之通州上下吏民用心,晚辈不过尽些本分,何功之有?更何况,漕运积弊数十年,非一日之寒,此番整顿,仅是开了个头,后续能否持之有效,尚未可知。”
徐阶微微颔首,捻着胡须:“林尚书不居功,不矜能,实乃难得。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深意,“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尚书此番在通州,大刀阔斧,革故鼎新,固然成效卓着,却也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如今这京城之中,对林尚书和格物院,可是议论纷纷啊。”
他拿起旁边几份今日的邸报抄件,轻轻推到林琛面前:“些许宵小之言,本不足为虑。然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林尚书还需谨慎为上。”
林琛瞥了一眼那几份刊载着攻击他文章的邸报,面色不变,淡淡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晚辈行事,但求上不负君恩,下不愧黎民。些许流言蜚语,若因此便畏首畏尾,岂非辜负了陛下与阁老的信任?至于格物之学,是否奇技淫巧,能否利国利民,通州之变,便是最好的回答。相信陛下与朝中诸公,自有明鉴。”
徐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对林琛这番不软不硬的回应似乎并不意外。他慢悠悠地又斟了一轮茶,状似随意地问道:“林尚书志向高远,老夫佩服。只是,这治国平天下,终究离不开圣贤之道,离不开纲常伦理。格物之学,精巧绝伦,然则若人人逐利而忘义,重器而轻道,长此以往,老夫恐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他终于点出了核心的担忧,也是目前清流乃至许多士大夫对林琛“新政”最根本的质疑——格物之学,是否会动摇儒家道统的统治地位?
林琛知道,这才是今日茶叙的重点。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坦诚地看向徐阶:“阁老所虑,晚辈深知。然晚辈以为,格物与圣贤之道,并非水火不容。格物者,究天地万物之理也;圣贤之道,明人伦心性之要也。二者一外一内,一物一心,本是同源,皆为探究真理,只不过路径不同。”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可见古人早已将格物视为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乃至治国平天下的基础。晚辈所为,不过是将这‘格物’二字,从书斋中的沉思,变为田野河工间的实践。若明物理,可知稼穑之艰,可晓器械之利,可通经济之要,如此,方能更好地体恤民情,制定良策,这难道不是对圣贤之道‘经世致用’的最好践行吗?又何来动摇纲常之说?”
徐阶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林琛这番解释,将格物之学巧妙地纳入儒家经典体系,为其正名,确实有其道理,也符合他一贯“稳健”的行事风格。但他深知,理论上的调和容易,现实中的利益和权力分配却是残酷的。
“林尚书辩才无碍,言之成理。”徐阶缓缓开口,“然则,实务操作,千头万绪。譬如这科举取士,八股文章,固然有其弊端,然数百年来,毕竟为朝廷选拔了无数人才,维系了士林稳定。若骤然引入格物算学,恐引起士子恐慌,动摇国本啊。”
他这是在试探林琛对科举改革的态度和底线。
林琛心中了然,知道徐阶担心的是士大夫阶层的反弹。他微微一笑,语气放缓:“阁老放心,晚辈并非要立刻废除科举,更非要以格物取代经义。只是觉得,如今国事艰难,百业待兴,所需人才,不应仅限于吟风弄月、空谈性理之辈。或可在科举之外,另设专科,选拔精通算学、水利、农政、格物之实学人才,量才录用,与进士出身者同朝为官,各展其长。如此,既不坏祖宗成法,又能广纳贤才,充实朝堂,岂不两全其美?”
徐阶沉吟不语。林琛这个“另设专科”的建议,比直接改动科举要温和许多,阻力相对较小,但依然是在现有的官僚体系外打开了一个缺口。他需要权衡其中的利弊。
室内的茶香渐渐淡去,气氛显得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管家的低声禀报:“老爷,宫里的黄公公来了,说陛下有口谕。”
徐阶和林琛同时神色一凛。徐阶立刻起身:“快请。”
只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快步走入,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先对徐阶行了礼,然后看向林琛,尖细的嗓音在静室中格外清晰:
“皇爷口谕:工部尚书林琛,通州差事办得不错,朕心甚慰。着即入宫觐见,朕要亲自听听,那漕运是如何‘焕然一新’的。徐先生也一同来吧。”
“臣(老臣)领旨!”林琛与徐阶齐声应道。
黄锦传完口谕,对林琛笑了笑,低声道:“林部堂,皇爷今儿个心情不错,夸您是个‘能办实事’的。”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徐阶看向林琛,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真切了几分:“看来,陛下对林尚书是寄予厚望啊。既然如此,老夫便与林尚书一同入宫,也好听听这通州新政的详情。”
林琛心中明白,皇帝此刻召见,既是肯定,也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审视。而徐阶态度的微妙变化,也显然与这道突如其来的口谕有关。
“晚辈遵命。”林琛拱手,心中已然绷紧。皇宫的那扇门后,等待他的,将是决定“新学”能否真正成为帝国“砥柱”的关键时刻。徐阁老的这杯茶,余味未尽,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