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漕运码头的喧嚣,在林琛眼中逐渐沉淀为一系列亟待解决的具体问题。徐阶的“鼎力支持”与张居正的“协理”,如同在这潭深水中投入了两颗石子,涟漪之下,是更深层的暗流。林琛深知,整顿漕运,疏通河道易,疏通人心难。
送走徐阶后,林琛并未立刻返回驿馆,而是带着张居正、王启年、张润、陈渠等人,沿着漕河堤岸步行勘察。他没有理会闻讯赶来、诚惶诚恐的通州知州和漕运分司的官员,只让他们远远跟着。
“张主事,”林琛指着一段淤塞尤为严重、河面几乎与堤岸齐平的河道,“你看此处,漕船通行,需数十纤夫全力拉扯,一日不过数里。损耗人力物力不说,更延误漕期。依你之见,当务之急为何?”
张居正虽年轻,但目光敏锐,思维缜密。他仔细观察了河道走向、水流情况以及两岸地形,沉吟道:“回部堂,下官以为,清淤固是根本,然需先理清权责,统一调度。如今疏浚之事,漕督衙门、工部都水司、乃至地方州府皆有涉足,却各自为政,经费、人力分散,甚至相互推诿。若不能整合力量,划定权责,即便有良法,亦难施行。”他点出的,正是徐阶之前顾虑的“协调不易”的核心。
林琛赞许地点点头:“张主事所言,切中管理之弊。此事,便交由你与张郎中(张润)会同漕督衙门,三日内厘定章程,明确此段漕河疏浚工程,由谁主导,谁协理,钱粮如何划拨,人力如何征调,功过如何考核。我要见到一份清晰的条陈。”
“下官领命!”张居正与张润齐声应道。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林琛如此干脆地将协调各方关系的棘手任务交给了自己这个“新人”,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陈主事,”林琛又转向格物院水利科的陈渠,“你带人,依据这两日勘测的水文数据,立即着手设计详细的疏浚方案。何处该深挖,何处该拓宽,何处可筑简易导流坝以水攻沙,需有明确图示与工程量估算。记住,我要的不是纸上谈兵,是能立刻指导施工的图纸!”
“是!部堂!属下已有些眉目,今夜定将初稿呈上!”陈渠信心满满,摩拳擦掌。
林琛又对王启年低声吩咐了几句,王启年点头,悄然离去,他的任务是利用林琛在锦衣卫和京营中的关系,暗中查探漕运系统内部,尤其是那些与严党有牵连、或可能阻挠新政的“硬钉子”。
安排妥当,林琛才仿佛刚看到那些远远候着的当地官员,招了招手。通州知州和漕运分司的主事连忙小跑上前,躬身行礼,额上见汗。
“本官奉旨整顿漕运,尔等皆乃地方父母,漕运干吏,当知此事关乎国计民生,关乎尔等前程。”林琛语气平淡,却自带威严,“以往种种,既往不咎。但从即日起,需全力配合工部与格物院行事。若有阳奉阴违、推诿塞责者,严惩不贷!”
“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配合部堂大人!”两位官员连声保证,心中却是七上八下。这位林尚书年轻气盛,手段凌厉,连严党都扳倒了,他们这些小虾米哪里敢有丝毫怠慢。
接下来的几日,通州漕运码头周边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与实验室的结合体。
张居正与张润展现了惊人的效率与手腕。他们召集了漕督衙门、工部都水司驻通州官员、以及通州地方官员,连续两日闭门会议。张居正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张润则提供技术层面支持。面对各方扯皮与利益诉求,张居正时而以大势压人,时而以利益诱导,最终在林琛的权威背书下,硬是厘定了一份权责清晰、赏罚分明的《通州段漕河疏浚暂行章程》,明确规定以此番工部主导,格物院提供技术支持,漕督衙门及地方协理人力物资,所需钱粮由漕银及部分追缴赃款先行垫付,事毕核销。章程呈报林琛,林琛略作修改,便朱笔批准,即刻生效。
而格物院这边,更是成果斐然。陈渠带领水利科成员,依据精确测量,绘制出了详细的河道疏浚施工图。哪里需要重点清淤,哪里可以适当拓宽以提升流速,甚至在哪里设置临时的、利用水流自身力量冲刷淤泥的“束水冲沙”工事,都标注得一清二楚。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根据林琛的指导,设计了几种新式的疏浚工具:利用滑轮组省力的大型挖泥耙,以及一种依靠畜力或人力驱动的、可以连续将河底淤泥提出水面的“链斗式”简易清淤装置模型。虽然简陋,但其思路之新颖,让见惯了原始人挖肩扛的老河工们都啧啧称奇。
然而,阻碍也随之而来。
章程颁布,工程即将启动,需要大量征调民夫。以往,这都是地方胥吏和漕帮把头们捞油水的大好机会,克扣工钱、虚报人头是常事。此番林琛明令,民夫工钱由工部直接派人按日发放,登记造册,杜绝中间盘剥。这无疑断了某些人的财路。
这日清晨,王启年匆匆找到正在视察工具打造进度的林琛,低声道:“部堂,果然有人坐不住了。漕帮的几个把头,还有州衙的几个胥吏,暗中串联,鼓动了不少民夫,说是……说是格物院的新法子劳民伤财,还不保险,用那奇奇怪怪的家伙什,怕是要出人命,不如用老法子踏实。现在不少民夫心存疑虑,不肯应征,甚至有些已经在场的,也消极怠工。”
林琛闻言,眼中寒光一闪。他早就料到会有人利用信息不对称和民众的保守心理来制造阻力。
“带头的是谁?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主要是漕帮一个叫赵黑虎的把头,此人掌控着通州码头大半的苦力,与之前严党在漕运上的人关系密切。还有州衙一个户房的书办,叫钱贵,也是个雁过拔毛的主。”
“好。”林琛冷笑,“正愁杀鸡儆猴,没有合适的目标。”
他并没有立刻采取强硬手段,而是对陈渠道:“陈主事,将我们那套‘链斗式’清淤装置组装起来,今天就在最淤塞的那段河道,进行公开演示!让所有民夫、船工、乃至来往客商都来看看!”
他又对张居正道:“张主事,劳你出面,以协调章程、保障民夫权益的名义,将赵黑虎、钱贵以及相关胥吏、把头‘请’到演示现场。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是‘格物’之力!”
张居正心领神会,知道林琛这是要技术破谣,人心立威,立刻应下。
午后,那段淤塞严重的河道两岸,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被征调来的民夫,有码头工人,有船家,也有闻讯赶来的百姓。赵黑虎、钱贵等人也被“客气”地请到了前排,两人脸上带着不屑与隐隐的不安。
河面上,那架简陋却结构巧妙的“链斗式”清淤装置被架设起来,由四头健牛牵引。随着陈渠一声令下,牛力通过齿轮传动,带动链斗缓缓转动,一个个斗子深入河底,挖起满斗的乌黑淤泥,提升到高处后倾倒在岸边的指定区域。整个过程连贯、省力,效率远超人工挖掘!
岸上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嚯!这玩意儿厉害啊!一斗顶我们挖半天!”
“看着是省劲儿!不用泡在冷水里!”
“这泥挖得也深!”
陈渠趁机大声讲解原理,并让几个自愿的民夫上前尝试操作,感受其省力与高效。
林琛走到人群前方,目光扫过脸色变幻不定的赵黑虎和钱贵,声音朗朗,传遍河岸:“诸位乡亲父老!此乃格物院所制清淤利器,非是奇技淫巧,乃是依据力学之理,借自然之力,为人省力增效!以往疏浚,民夫辛苦,效率低下,皆因工具落后,法子笨拙!如今用此新器,一人可抵数人之功,工期可大大缩短,尔等亦可早日完工,领取足额工钱回家!”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目光如电般射向赵黑虎等人:“然,本官听闻,竟有宵小之辈,散布谣言,蛊惑人心,阻挠新政,意图继续盘剥尔等血汗钱!此等行径,与昔日严党何异?!本官今日把话放在这里,漕运整顿,势在必行!凡顺应者,工钱加倍,有功者赏!凡阻挠者,无论何人,严惩不贷!”
他手一挥,王启年立刻带着几名护卫,将面如土色的赵黑虎和钱贵当场拿下!
“将此二人,并一干涉案胥吏,押送州衙大牢,严加审讯!将其罪行,张榜公布,以儆效尤!”
雷霆手段,配合着眼前实实在在的技术展示,瞬间摧毁了所有的谣言与侥幸。民夫们亲眼看到了新工具的效率,听到了工钱加倍的承诺,又见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把头胥吏被当场法办,疑虑尽消,转而爆发出巨大的热情。
“林青天!”
“我们愿意干!”
“跟着林尚书,用新家伙!”
欢呼声如同春雷,滚过漕河两岸。
张居正站在林琛身侧,看着眼前群情激昂的景象,看着那高效运转的清淤装置,再看向身旁这位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却已手握重权、手段老辣的工部尚书,心中波澜起伏。他看到了技术的力量,更看到了林琛将技术、权术、人心结合运用的高超手腕。
“清淤,不仅要清河道之淤,更要清人心之淤,吏治之淤。”林琛望着重新变得热火朝天的工地,对张居正淡淡道,“张主事,这只是开始。后面的硬仗,还多着呢。”
张居正肃然拱手:“下官,愿随部堂,涤荡沉疴,共开新局!”
淤泥与人心,在格物的力量与政治的决断下,开始同时松动。通州漕运的变革,终于迈出了艰难而坚实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