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通州漕运码头。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运河两岸的柳树才刚抽出些许鹅黄的嫩芽,但码头上已然是一片喧嚣与混乱。数以百计的漕船、官船、商船密密匝匝地挤在并不宽阔的河道与泊位上,桅杆如林,帆影蔽日。扛包的苦力喊着低沉的号子,踩着颤巍巍的跳板,将沉重的粮袋从船上卸下;税吏和漕丁的呼喝声、船主的争辩声、以及牲口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躁动而疲惫的声浪。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粮食的尘霉味,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与利益交织的铜锈气息。
林琛并未摆出尚书的全副仪仗,只带着王启年、都水司郎中张润以及格物院水利科的几名骨干,身着常服,悄然出现在码头旁的一处高地。他没有惊动漕运总督府的官员,只想亲眼看看这帝国命脉最真实的模样。
眼前的景象,比工部卷宗上冰冷的数字更具冲击力。河道明显淤浅,不少大型漕船吃水颇深,航行缓慢,甚至需要纤夫在岸上艰难拉拽才能通过某些狭窄河段。卸货的码头设施简陋,效率低下,等待装卸的船只排成了长龙。更触目惊心的是,管理一片混乱,身穿不同号衣的漕丁、税吏、乃至一些看似帮会打扮的人员,各自划分地盘,对往来船只、货物进行着重复乃至矛盾的盘查、征税,争执时有发生。
“部堂,您都看到了,”张润指着那混乱的场面,语气沉重,“河道多年未有大疏浚,仅靠小修小补,淤塞日益严重。各衙门权责不清,甚至相互掣肘,漕丁、税吏与地方帮会勾结,层层盘剥,‘潜规则’之多,远超明面税赋!漕粮从江南至此,损耗、延期已是常态,运抵京仓,往往十不存七八!此乃积年沉疴,非猛药难以根治!”
格物院水利科的主事,一位名叫陈渠的年轻官员(原为举人,因精于算学水利被格物院招募),则拿着自制的测量仪器,一边观测水流速度、河床断面,一边飞快地记录着数据,眉头紧锁:“大人,据初步测算,此段河道流速缓慢,泥沙沉降严重,现有河床比五十年前旧图记载,已抬升近三尺!若不系统清淤、拓宽河道,再过几年,大型漕船恐将完全无法通行!”
林琛沉默地看着,听着。他知道情况严峻,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和僵化低效的管理体系共同作用的结果。严党虽倒,但他们留下的这套腐朽系统和依附其上的无数蛀虫,依然在啃噬着帝国的根基。
就在这时,一队衣着光鲜、骑着骏马的人簇拥着一顶青呢小轿,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迤逦而来。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约莫三十许年纪,身着六品官服,神色间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清高,又有几分初掌权柄的矜持。
轿子停下,帘幕掀开,走出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老者,正是新任首辅徐阶。
“林尚书,不期而遇,老夫有礼了。”徐阶面带温和的笑容,拱手道。
林琛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几步还礼:“徐阁老公务繁忙,怎有闲暇亲临这喧嚣码头?晚辈未能远迎,失礼了。”
“欸,漕运乃国本所系,老夫岂能不上心?”徐阶摆手笑道,目光扫过混乱的码头,掠过张润、陈渠等人,最后落在林琛身上,“听闻林尚书欲整顿漕运,老夫甚是欣慰。只是此地情况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林尚书可有良策?”
他语气温和,话语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考量。那为首的年轻官员也上前一步,对林琛躬身道:“下官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张居正,奉徐阁老之命,前来聆听林尚书教诲,并协理漕运整顿事宜。”
张居正!林琛目光一凝,看向这位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改革家,如今还只是个锋芒初露的年轻官员。徐阶派他来,既是示好(派出得力干将),也是一种平衡(吏部的人参与工部事务)。
“张主事年轻有为,徐阁老有心了。”林琛对张居正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徐阶,坦然道,“不瞒阁老,晚辈观此漕运之弊,在于三处:一在河道,淤塞失治;二在管理,政出多门;三在人事,蠹虫丛生。欲要根治,需三管齐下。”
他指着河道:“河道之弊,格物院已有初步方案,可依据水文数据,设计系统性疏浚、拓宽工程,并尝试运用新式机械,提高效率。”他又指向混乱的码头,“管理之弊,当厘清漕运总督、工部、户部乃至地方有司权责,统一政令,简化流程,减少环节。至于人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穿梭其间的胥吏帮闲,“则需雷霆手段,汰劣留良,并辅以新式账法、严格监察,杜绝贪墨!”
徐阶听着,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林琛所言,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尤其是“新式机械”、“统一政令”、“新式账法”等,皆是他“格物新政”的延伸,魄力极大。这固然是解决问题的良方,但也意味着将触及无数官员、胥吏乃至背后地方势力的既得利益,阻力可想而知。
“林尚书所言,切中肯綮。”徐阶缓缓道,“然则,工程浩大,所费不赀,国库空虚,恐难支撑。统一政令,牵涉部院众多,协调不易。至于人事……牵涉太广,恐引非议,需从长计议啊。”他话语温和,却句句点出实施中的难点,既是提醒,也暗含制约之意。
张居正立于一旁,目光炯炯地听着两位大佬的对话,并未插言,但眼神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林琛知道徐阶的顾虑,也明白他说的都是实情。他微微一笑,语气依旧从容:“阁老所虑极是。故而晚辈之意,并非要立刻推行全国。可先以此段漕河为试点,由工部都水司与格物院牵头,联合漕督衙门,试行新的疏浚之法、管理之规。所需钱粮,可由追缴之严党赃款中划拨一部分,工部亦能自筹些许。待此法行之有效,见到实益,再逐步推广,则阻力自消。”
他将“试点”、“赃款”、“实益”几个词咬得稍重,既是给出可行的路径,也是暗示此事并非毫无基础,更点明成功后带来的巨大好处。
徐阶沉吟片刻,脸上笑容加深了几分:“既然林尚书已有成算,老夫自然鼎力支持。居正,”他转向张居正,“你便留在通州,协助林尚书,务必用心办事,将此地整顿妥当,以为天下漕运之范本!”
“下官谨遵阁老教诲!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林尚书!”张居正肃然躬身。
林琛知道,徐阶这是同意了,但也将张居正这颗“棋子”正式摆到了棋盘上,既是为了合作,也是为了监督与制衡。
“有张主事相助,此事必能事半功倍。”林琛对张居正点头致意,随即对徐阶道,“阁老放心,晚辈必不负所托,尽快让这漕河,焕然一新!”
徐阶又寒暄几句,便乘轿离去。码头上,只剩下林琛一行与 newly joined 的张居正。
“林尚书,”张居正转向林琛,姿态放得很低,但眼神清澈而坚定,“整顿漕运,千头万绪,不知您打算从何处入手?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林琛看着眼前这位历史上以“一条鞭法”和改革着称的能臣,心中已有计较。他知道,与张居正的合作,既可能是强强联合,也可能是一场新的博弈。
“张主事,”林琛指向那淤塞的河道和混乱的码头,目光锐利,“我们就从这最硬的骨头啃起。先清河道,再立规矩!让所有人都看看,格物之力,究竟能带来何等改变!”
漕河暗涌,既是泥沙,也是人心。林琛知道,通州之行,将是他推行新政的第一块试金石,也将是他与朝中新旧势力,展开新一轮较量的开端。而他手中的知识权杖,将再次成为破开迷局、砥柱中流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