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惊澜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京城高层隐秘而迅速地蔓延。尽管严嵩极力弹压,但市舶司被劫、税银贡品丢失如此惊天大案,岂是轻易能遮掩的?恐慌与猜疑在暗流中滋长。
格物院深处,灯火彻夜未熄。
“查清楚了!”王启年带着一身夜露匆匆闯入林琛的值房,语气急促却带着一丝兴奋,“那股倭寇头目自称‘平海阎罗’,实则是盘踞舟山一带多年的巨枭,与沿海不少豪族都有不清不楚的勾连。但此次,他们用的火器非同一般!”
林琛放下手中关于燧发枪量产流程的文书,目光一凝:“如何不同?”
“据溃兵和侥幸逃生的市舶司吏员描述,”王启年压低声音,“倭寇此次使用的‘铁炮’(火绳枪),射速极快,且风雨天亦能击发,绝非以往所见粗劣之物可比!更有人隐约看见,匪首身旁有几个装扮奇特、红发碧眼的……佛郎机人!”
“佛郎机人……”林琛眼中寒光一闪。果然!严世蕃之前从老吴那里得到的“泰西火铳”的假消息,竟以这种方式,以最恶劣的后果,反馈了回来!严党为了打击他,或许也为了攫取西洋火器之利,定然与那些走私贩子、乃至倭寇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才引狼入室!
“好一招驱虎吞狼,玩火自焚!”林琛冷笑。
“部堂,如今朝野虽未明言,但暗地里已有风声,将此次倭患归咎于……归咎于……”王启年有些难以启齿。
“归咎于我‘格物乱天’,还是说我‘勾结外洋’?”林琛替他说了出来,神色反而平静下来,“严党这是要一石二鸟,既摆脱自身干系,又将我这眼中钉彻底钉死。”
“正是!我们必须尽快自证清白,还要反击!”王启年急道。
“自证清白?光靠嘴说无用。”林琛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格物院工坊方向那隐约的火光,“我们需要……铁证。”
他猛地转身:“启年,你立刻去找徐阁老,将我们掌握的,关于倭寇使用精良火器及有佛郎机人参与的情报,‘无意间’透露给他。记住,只陈述事实,不做任何猜测,更不要提及严党。”
王启年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徐阁老与严嵩素有龃龉,得了此等线索,定会暗中追查,顺藤摸瓜……”
“不错。清流的力量,该用的时候,不用白不用。”林琛点头,“另外,让赵守正将格物院所有账目、物料清单,再整理一份更详尽的副本,随时准备应对彻查。”
“是!”
王启年领命而去。
林琛则快步走向燧发枪工坊。李志远和周大锤正带着核心工匠,对最后几支试制品进行最后的校验。十支造型简洁、线条流畅的燧发枪整齐地排列在木架上,黝黑的枪管在灯火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部堂!”李志远迎上来,脸上带着疲惫却亢奋的红晕,“十支试制品全部完成!经过测试,五十步内可破轻甲,百步内仍有准头!装填速度,比最好的火绳枪快上一倍不止!风雨天亦能可靠击发!”
周大锤抚摸着枪身,如同抚摸自己的孩子:“大人,这枪……是俺这辈子打过最好的铁器!”
林琛拿起一支,入手沉甸甸的,结构紧凑,那个黄铜螺纹密封套筒是关键所在。他仔细检查了击发机构和枪管内部,光滑匀称,工艺远超这个时代。
“好!”林琛放下枪,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辛苦了!但现在,还不到庆功的时候。”他语气沉肃,“东南倭患,朝廷震动。我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陛下和满朝文武,亲眼见识此枪威力的机会!”
李志远和周大锤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决心。
“部堂,您下令吧!咱们这新枪,正缺个开锋见血的机会!”周大锤瓮声道。
“志远,从护卫中挑选十名最机敏、忠诚且有过军旅经验的,由你亲自指导,秘密进行操练,务必在最短时间内熟练掌握此枪!”林琛下令,“记住,此事绝密!”
“属下明白!”
……
两日后,西苑,玉熙宫。
嘉靖帝面沉如水,将一份八百里加急奏报狠狠摔在丹墀之下。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市舶司被劫的详情。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皇帝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堂堂市舶司,重兵把守,竟让倭寇如入无人之境!税银!贡品!朕的脸面,大明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噤若寒蝉,黄锦更是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严嵩匍匐在地,老泪纵横:“老臣无能,老臣罪该万死!已责令东南督抚全力剿匪,追回损失……”
“剿匪?追回?”嘉靖帝冷笑,“说的轻巧!朕听说,这股倭寇非同一般,火器犀利,还有番鬼助阵!严嵩,你告诉朕,这些番鬼的火器,是从何而来?!”
严嵩身体一颤,伏得更低:“老臣……老臣不知……或乃是倭寇劫掠商船所得……”
“不知?”嘉靖帝眼神锐利如刀,扫过严嵩,又扫过一旁垂首不语的徐阶,“你们一个个,都跟朕说不知?!”
就在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小心翼翼呈上一份密奏:“陛下,工部右侍郎林琛,有密疏呈上。”
“林琛?”嘉靖帝眉头一皱,这个时候他上什么密疏?莫非是来请罪?他不耐地挥挥手,“念!”
秉笔太监展开奏疏,朗声诵读。内容并非请罪,也非自辩,而是以极其客观冷静的语气,详细阐述了格物院新近研发成功一种“迅雷铳”(为避嫌,暂不用燧发枪之名),其射速、精度、可靠性远超现有火器,尤其不惧风雨……奏疏末尾,林琛恳请陛下,允准格物院组建一支小型火器演示队,愿在陛下指定时间地点,与京营精锐火器营同场操演,以证其效,若可用于东南剿倭,或可挽回天威!
大殿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听出了林琛这份奏疏的潜台词:东南倭寇不是火器厉害吗?我这里有更好的!而且不怕风雨!与其互相猜疑推诿,不如看看实实在在的东西!
徐阶眼帘微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严嵩匍匐在地,看不到表情,但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
嘉靖帝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思索取代。他修道,也务实,更在乎他的权威和脸面。林琛在这个时候,没有辩解,没有退缩,反而献上了一件可能扭转局面的利器……
“准奏。”嘉靖帝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三日后,西苑校场,朕,要亲眼看一看,林爱卿这‘迅雷铳’,究竟有何等迅雷之威!”
旨意传出,严世蕃在府中气得几乎吐血。
“他竟敢!他竟敢在这个时候……”严世蕃独眼赤红,“他那什么狗屁‘迅雷铳’,定是虚张声势!”
幕僚忧心忡忡:“东楼,若那林琛真造出了厉害火器,在陛下面前压过京营一头,那我们在东南的事情,恐怕……”
“闭嘴!”严世蕃低吼道,“找机会!在校演之前,给我找出那批火器的下落!能毁则毁!不能毁……也要让它们在陛下面前出尽洋相!”
格物院内,林琛接到旨意,神色平静。他抚摸着那十支即将决定命运的燧发枪,对李志远和周大锤道:
“三日之后,要么格物院一飞冲天,要么……万劫不复。准备好了吗?”
“时刻准备着!”两人异口同声,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铁证即将登场,而惊弓之鸟,已开始躁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