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缇骑马蹄声碎,踏破了严府的朱门。严世蕃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消失在诏狱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严嵩,那座盘踞朝堂二十年的山岳,虽未即刻倾颓,却也在一纸“静思己过”的敕令下,被生生削去了爪牙,困于方寸府邸。
消息如同野火,在黎明前的京城疯狂蔓延。百官悚然,市井哗然。林琛的名字,再次被推至风口浪尖,与“格物”、“火器”、“张裕账册”这些词紧紧捆绑,成为了扳倒严党的最醒目标签。
然而,预想中的鲜花与拥戴并未降临林琛的府邸。取而代之的,是门庭若市却又暗藏机锋的拜访,以及无数道从暗处投来的、更加复杂难明的目光。
午后,徐阶的请柬送至,地点在内阁值房。
值房内炭火温暖,茶香清冽,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重。徐阶屏退左右,亲手为林琛斟茶,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眼底却深藏审度。
“维岳(林琛表字,杜撰),此番雷霆手段,朝野震动啊。”徐阶缓缓开口,用的是表字,带着几分亲近,却更显试探。
林琛躬身:“全赖陛下圣明,阁老运筹,学生不过恰逢其会,尽了本分。”
“本分?”徐阶轻轻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你这本分,可是掀翻了半壁朝堂。如今严氏倾颓,百废待兴,维岳以为,日后朝局,当如何措置?”
这是在划地盘,也是在探他的野心。林琛心知肚明,垂眸道:“学生愚钝,只知格物穷理,于经国大道实无见解。唯愿于工部一隅,督造利器,研习实学,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他将自己牢牢钉在“技术官僚”的位置上,不越雷池半步。
徐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暗流。“维岳过谦了。格物致用,乃实实在在的经国之道。你那份《请设格物院疏》,老夫在内阁,定当竭力促成。”
这是交换,也是安抚。支持你的“新学”,换取你不涉足核心权力的承诺。
“学生拜谢阁老!”林琛郑重施礼。这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
离开内阁,宫中的赏赐便到了。金银绸缎,褒奖之词,一如所料。但旨意中那句“朝局初定,各部宜安守本职,共维稳定”,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牢牢拴在了工部的范围内。
皇帝的平衡术,已悄然落下。
严党倒台的余震持续发酵。都察院、刑部弹章如雪,往日依附严嵩者或惶恐请罪,或相互撕咬,试图在新格局下觅得一线生机。朝堂之上,每日都上演着世态炎凉。
而林琛的工部与格物所,却仿佛成了风暴眼中奇异的净土。无人再敢刁难,却也少有人真心靠近。他乐得清静,埋头于“震天炮”的改良与格物所的扩张。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
这日,他正与周大锤在格物所内调试新改进的炮闩,一名吏员来报,衙门外有“故人”求见。
林琛心中生疑,他在京城哪来的故人?吩咐引至偏厅。
踏入偏厅,只见一青衫文士背身而立,正观赏墙上的《坤舆万国全图》。闻声转身,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竟是本应早已罢官归籍,甚至可能已身陷囹圄的前国子监祭酒,沉一石!
林琛瞳孔骤缩,浑身瞬间绷紧!
沉一石看着他震惊的模样,微微一笑,拱手道:“林侍郎,别来无恙?”
林琛迅速压下心中惊涛,挥退左右,沉声道:“沉先生?你怎会在此?”
“呵呵,”沉一石自顾落座,神态悠闲,“世间路千万条,岂止庙堂一道?倒是林侍郎,手握格物权杖,搅动风云,难道就甘心永为他人手中利刃,庙堂基石?”
他话锋一转,指向地图,声音带着蛊惑:“知识是权杖,不错。但这权杖,既可拱卫旧鼎,亦可……开辟新天!海外仙山,域外沃土,以侍郎之能,何须困守这蝇营狗苟之地,受制于人?”
林琛心中巨震!此言已非试探,近乎煽动!他盯着沉一石那双看似温和,深处却跳动着幽暗火焰的眼睛,豁然明朗。此人绝非失意官员,其背后,定有更庞大、更隐秘的势力!
“沉先生此言,可谓诛心!”林琛声音冰寒,“林琛身为大明臣子,唯知忠君报国,从未有贰心!”
沉一石与他对视片刻,忽而大笑:“好!好一个忠君报国!那老夫便拭目以待,看林侍郎这把无坚不摧的权杖,究竟能在这朽木之上,刻下多深的印记,又能……坚持几时!”
言罢,他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如来时般飘然离去。
林琛独立偏厅,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严党虽倒,暗处的漩涡却更加深邃危险。沉一石的出现,如同深渊传来的警钟。
他握紧拳头,压力如山,但一股更强烈的斗志也随之燃起。
无论前路多少荆棘,既已执此权杖,便绝无退路!
他转身,目光坚定地望向格物所内熊熊炉火。那里,才是他力量的根源,是他必须筑牢的根基。
余波未平,暗涌已生。而他,必须在这激流中,劈开属于自己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