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夜谈的余音尚在耳边,林琛还未来得及细细消化徐阶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一封来自王恭厂的紧急汇报,便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拉了回去。
“大人!周大锤师傅带着人,按照您给的新图纸,把那个‘大家伙’的样炮……造出来了!”前来汇报的吏员脸上,混合着兴奋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惶恐。
“大家伙”,是林琛私下对一种新式火炮的称呼。在成功研制出“迅雷铳”后,他并未止步。凭借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对当下工艺水平的把握,他绘制了一种结构更合理、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前装滑膛炮的图纸。相比此时明军装备的笨重、射速慢、精度差的传统火炮,这种新炮在炮身比例、炮耳位置、弹药设计上都做了优化,力求在现有材料条件下,发挥出最大的效能。
林琛立刻动身赶往王恭厂。在格物所深处新开辟的试验区,他看到了那个被油布覆盖的庞然大物。揭开油布,黑沉沉的精铁炮身泛着冷硬的光泽,长约八尺,口径约莫三寸,炮管显得匀称而结实,与旁边那些粗笨的旧式火炮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大锤和几个核心工匠围在旁边,脸上满是疲惫,却掩不住眼中的激动与忐忑。
“大人,按您的吩咐,用的是最好的闽铁,反复锻打,炮身一体铸成,绝无砂眼。”周大锤抚摸着冰凉的炮身,如同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就是……就是这分量,着实不轻,移动起来怕是不便。”
林琛仔细检查了炮身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炮膛的光滑度和炮耳的坚固程度,点了点头:“无妨,首要的是威力和可靠。试过了吗?”
周大锤摇摇头,声音压低:“还没敢轻易试。这大家伙装药量不小,万一……而且动静太大,怕惊动了外面。”
林琛明白他的顾虑。在京城重地,私自试验如此规格的火器,确实容易惹来非议。但若不试,又如何知道其成败?如何向皇帝和朝臣证明“格物”的价值?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准备一下,明日凌晨,运往京西荒僻处的旧校场,秘密试射!所有参与人员,务必严守机密!”
第二天,天还未亮,一辆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巨大板车,在精锐护卫的严密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王恭厂,直奔京西。同行的,除了周大锤等工匠,林琛还带上了赵守正和李志远,他希望这些年轻的学子,能亲眼见证“格物”之力所能达到的震撼。
旧校场荒草萋萋,寒风呼啸。新式火炮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预设的炮位上,炮口遥对着远处山脚下事先堆砌好的、模拟城墙的厚实土石壁垒。
“装填!”林琛亲自下令。
工匠们熟练地用量具装入定量的颗粒化火药(这也是林琛推广的改良之一,燃烧更充分),然后用麻布包裹的圆形实心铁弹塞入炮口,用长杆捣实。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周大锤亲自调整着炮口的角度,根据林琛简单传授的抛物线原理,瞄准了远处的目标。
“点火!”
一名工匠颤抖着,将点燃的长杆火绳,凑近了炮尾的火门。
“嗤……”
引信燃烧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下一秒——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炸开!仿佛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巨大的后坐力使得沉重的炮身猛地向后一挫,激起漫天尘土!
炮口喷出的烈焰和浓烟瞬间吞噬了前方,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让站在稍后位置的赵守正等人几乎站立不稳,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远处那个作为目标的土石壁垒。
烟尘缓缓散去。
只见那原本厚实的土石壁垒,中央部分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碎石飞溅得到处都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砸中!
“成……成功了!”李志远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跳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赵守正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片狼藉的靶场,胸口剧烈起伏,他学过算学,能大致估算出这一炮的威力,远超他见过的任何火器!
周大锤和工匠们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互相拥抱。他们亲手打造出了如此神兵利器!
林琛走到炮身前,炮管依旧滚烫。他仔细检查了炮身,除了正常的烟熏火燎,没有任何裂纹或变形的迹象。他心中也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这证明他的设计思路是正确的,大明的工匠完全有能力制造出更先进的武器!
“记录数据!射程、弹着点、炮身状态,全部详细记录!”林琛压下激动,沉声吩咐。他知道,仅有威力还不够,稳定性和数据支撑同样重要。
他们又进行了数次试射,调整装药量和射角,收集了宝贵的数据。直到天色大亮,才将火炮重新覆盖,悄无声息地运回王恭厂。
然而,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终究没能完全掩盖。京西之地虽偏,但那如同雷鸣般的动静,还是引起了一些早起百姓和附近卫所兵丁的注意。流言开始悄悄传播,有人说那是地龙翻身,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了王恭厂方向运走了“妖怪般的铁管子”。
消息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该听到的人耳中。
严府书房内,严世蕃将手中的密报狠狠摔在桌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好个林琛!好个格物所!竟然真的让他搞出了名堂!”他焦躁地踱着步,“如此威力的火器……若是装备京营,或是送往九边……”
他不敢再想下去。冯保倒台,张裕被弃,江南利益受损,如今林琛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弄出这般杀器,这对他严家的威胁越来越大!
“东楼,稍安勿躁。”严嵩靠在太师椅上,半阖着眼,声音带着一丝老迈的沙哑,“利器虽好,也要看握在谁手。陛下……不会轻易将如此重器,完全交予一人之手。”
“父亲!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坐大吗?”严世蕃不甘道。
严嵩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弄出这般动静,朝中非议者,绝不会少。你……可知该如何做了?”
严世蕃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儿子明白了!他不是喜欢‘格物’吗?不是弄出了厉害火器吗?咱们就帮他好好‘宣扬’一番!让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位林侍郎,不务正业,专研杀伐之器,其心……叵测!”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
嘉靖帝盘坐在丹墀之下,听着黄锦低声禀报着京西的“异响”和王恭厂的动向。
“……据查,乃是林侍郎在格物所督造新式火器,于京西试射所致。声响虽大,然校场偏僻,并未造成人员损伤。”黄锦小心翼翼地说道。
嘉靖帝手指轻轻敲打着蒲团边缘,脸上看不出喜怒:“新式火器?比之‘迅雷铳’如何?”
“回皇爷,据下面人远远观望回报,其威势……远超‘迅雷铳’,一炮之威,足以开碑裂石。”
殿内陷入了沉默。只有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嘉靖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传朕口谕,三日后,朕要亲临京郊校场,观看工部格物所……演武。”
黄锦心中一震,连忙躬身:“奴婢遵旨。”
皇帝要亲临观看!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惊雷,瞬间传遍了朝堂!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武器演示,更是皇帝对林琛及其“格物”之学的又一次,也是更为关键的一次考核!成,则林琛地位必将更进一步,格物院之议或许真有希望;败,则前功尽弃,甚至可能万劫不复!
压力,如同实质般汇聚到了王恭厂,汇聚到了林琛的肩上。
格物所内,气氛空前紧张。林琛带着周大锤等人,对那门功勋样炮进行了最细致的检查和保养,同时紧急赶制配套的炮架、牵引工具,并反复演练演示流程,确保万无一失。赵守正则带着算学小组,连夜核算整理试射数据,准备用最直观的方式,向皇帝展示新炮的性能。
林琛知道,这一次,他不仅要展示武器的威力,更要展示“格物”之学背后严谨的逻辑与数据支撑,展现一种全新的、基于理性与实证的力量。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京郊皇家校场,旌旗招展,戒备森严。嘉靖帝端坐在高高的阅兵台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地中央那门被红布覆盖的新式火炮,以及火炮旁那个身着绯袍、身形挺拔的年轻侍郎身上。
严世蕃站在百官之中,看着场中的林琛,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他早已安排好了后手,只等林琛出一点纰漏,便会发动致命一击。
林琛深吸一口气,走到御前,躬身行礼:“陛下,工部格物所新制‘震天炮’一门,请旨演示!”
“准。”嘉靖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平淡无波。
林琛转身,猛地挥手!
红布掀开,黝黑的炮身再次显露真容,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装填!目标,五百步外仿制敌楼!”林琛的声音清晰有力地传遍校场。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工匠们按照演练了无数遍的流程,有条不紊地操作着。测量、装药、填弹、夯实……
“轰——!!!”
比在京西试射时更加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校场上空炸开!巨大的声浪让不少文官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面露惊骇。
远处,那座用土木临时搭建的、模拟敌军指挥所的“敌楼”,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半部分被狂暴的冲击力瞬间撕碎、掀飞!木屑砖石如同雨点般落下!
一击!仅仅一击!便几乎摧毁了目标!
校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毁灭性的威力惊呆了!
嘉靖帝猛地从座位上微微前倾了身体,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名站在严世蕃身后的御史,突然指着那门火炮,尖声叫道:“陛下!此等凶器,煞气冲天,有干天和啊!且制造如此巨炮,耗费国帑无数,林琛其心……”
他话未说完,林琛却突然转身,面向阅兵台,朗声打断了对方,他的声音盖过了那御史的尖叫,也盖过了校场上尚未平息的回声:
“陛下!诸公!此炮之威,诸位已亲眼所见!然,‘格物’之妙,不止于威!”
他再次挥手,赵守正和李志远立刻将一块巨大的、写满了数据和图示的木牌抬了上来。
“此乃新炮试射之全部数据!”林琛指着木牌,声音铿锵,“包括不同装药量之射程、精度、炮身承受之力!此非臆测,乃千百次试验、测量、计算所得!格物之学,便是要探究这力量之根源,掌控这毁灭之尺度!使之成为保家卫国、开疆拓土之利器,而非滥杀无辜之凶器!”
他用最直观的方式,将“格物”背后的科学精神与严谨态度,展现在了皇帝和满朝文武面前!
那御史被他这番举动和话语噎得满脸通红,后面攻击“耗费国帑”的话,在如此确凿的数据和惊人的效果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嘉靖帝看着那写满数据的木牌,又看了看远处一片狼藉的“敌楼”,最后将目光落在昂然而立的林琛身上,久久不语。
校场上,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
知识的权杖,在这一刻,化为了撕裂长空的惊雷,不仅展示了无与伦比的破坏力,更展现了其背后足以改变时代的、理性与秩序的力量。
这一声炮响,注定将彻底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也将大明王朝,推向了一个未知的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