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上的那场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京城官场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散。林琛以一人之力,独对数名御史言官的弹劾,不仅全身而退,更将“格物”二字,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烙印在了诸多朝臣的心中。
皇帝将《请设格物院疏》发付廷议的旨意,更像是一道无声的敕令,让那些原本对林琛持观望甚至敌视态度的官员,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工部侍郎,以及他所代表的、那股迥异于传统的力量。
退朝之后,林琛的府邸依旧闭门谢客,但他能感觉到,府外那些窥探的视线,少了几分恶意,多了几分复杂的好奇。一些原本属于中立派,或对严党早有不满的中下层官员,开始通过各种渠道,隐晦地表达善意,甚至询问“格物”之学的精义。
林琛没有急于回应这些橄榄枝。他深知,在没有拿出更多实实在在的成果之前,任何口头上的联盟都脆弱不堪。他现在需要做的,是趁着皇帝态度松动、朝野关注之际,尽快将格物院的构想落到实处,打下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他没有等待廷议那可能旷日持久、最终不了了之的结果。回到工部衙门后,他立刻以工部右侍郎的身份,签发了一道内部文书:于王恭厂内,划拨一片独立区域,设立“工部格物所”,暂由他本人兼领。
这是一个巧妙的迂回策略。以“所”代“院”,规模虽小,却绕开了设立新机构所需的繁杂程序和朝堂争议,直接在工部现有的框架下,为“新学”争取到了一块合法的试验田和桥头堡。
消息传出,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毕竟只是一个部门内部的调整,比起设立一个独立的“院”,动静小得多。严党那边似乎也暂时偃旗息鼓,没有立刻跳出来反对,或许是在积蓄力量,或许是想看看林琛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林琛要的就是这个时间窗口。
他立刻行动起来。首先,他将周大锤等一批在王恭厂改良火器中表现出色、对新工艺接受度高的工匠,正式调入格物所,作为技术骨干。同时,他亲自去信国子监,向顾司业陈明情况,希望他能推荐几名在算学、天文、地理等方面有特长、且思想不那么僵化的监生,来格物所“实习”。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顾司业很快便回了信,不仅推荐了赵守正、李志远等早已与林琛相熟的监生,还附上了一封言辞恳切的私信,信中写道:“……格物致用,实为儒学之本义,奈何后世偏废。今见林侍郎力挽狂澜,于实务中光大此道,老夫心甚慰之。国子监虽重经义,亦不乏渴求实学之英才,望侍郎善加引导,莫负其志……”
这封信,让林琛看到了在传统教育体系内部撬动变革的一丝可能。
几天后,赵守正、李志远等七八名监生,怀着兴奋与忐忑的心情,来到了位于王恭厂一角的格物所。这里没有雕梁画栋的讲堂,只有几间收拾出来的旧工棚,里面摆放着各种工具、材料、测量仪器,以及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由林琛和周大锤等人鼓捣出来的奇怪装置。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木屑和一股淡淡的硝石味道。
“这里……便是格物所?”李志远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眼神中充满了新奇。
“不错。”林琛看着这些年轻的学子,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种子,“此处不读死书,只究物理。你们所见的一切,天空星辰之轨迹,大地山河之脉络,水火风雷之力量,乃至工匠手中锤凿之技巧,皆是我等格物之对象。”
他没有立刻讲授高深的理论,而是将一份他亲手编写的《格物启蒙》讲义发给他们。讲义开篇,并非圣贤语录,而是一系列问题:
“为何熟透的果子会落地,而非飞向天空?”
“为何船只巨大,却能浮于水面?”
“为何杠杆撬动巨石,能省力几何?”
“为何燧石撞击钢铁,能迸发火星?”
这些问题看似简单,却直指自然现象背后的本质。林琛要求他们先观察,再思考,然后尝试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去解释,甚至设计简单的实验去验证。
起初,这些习惯了背诵经义、注解章句的监生们颇感不适,思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但在林琛的引导和周大锤等工匠手把手的演示下,他们渐渐沉浸到了一种全新的求知体验中。测量水流的流速,计算杠杆的力矩,观察不同材料燃烧的火焰,分析“迅雷铳”击发机构的力学原理……
赵守正对数学有着天生的敏感,很快便迷上了林琛引入的更为简洁的代数符号和几何证明;李志远则对机械结构兴趣浓厚,整天围着周大锤,琢磨着如何改进工具。其他监生也各有所长,有的善于记录整理数据,有的对物性变化观察入微。
格物所内,没有了之乎者也的诵读,多了激烈的讨论和动手实践的叮当声。一种迥异于国子监沉闷学风的、充满活力的求知氛围,开始在这里孕育。
林琛并未将格物所局限在军工领域。他清楚地知道,要想让“新学”获得更广泛的支持,必须展现其在民生方面的价值。他组织人手,开始系统整理和改良农具,设计更高效的水车,研究如何提高常见作物的产量,甚至开始着手绘制更精确的《大明舆地图》,并尝试用科学方法记录和分析各地的气候、物产数据。
当然,这一切都还在初步阶段,许多想法受限于技术和材料,进展缓慢。但林琛并不气馁,他深知播撒种子的重要性。
这一天,林琛正在格物所内与赵守正等人讨论一份关于北京地区地下水脉的勘探报告,一名小吏来报,徐阁老府上派人送来请柬,邀请林侍郎过府一叙。
林琛心中一动。徐阶终于主动发出邀请了。
他安排好所内事务,便只身前往徐府。
与严府的奢华张扬不同,徐阶的府邸显得低调而雅致,书房内更是堆满了书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樟木味道。徐阶屏退了左右,亲自为林琛斟了一杯清茶。
“林侍郎近日于王恭厂内设‘格物所’,风生水起,颇令人瞩目啊。”徐阶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听不出褒贬。
“徐阁老谬赞。不过是循陛下鼓励实学之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尝试罢了。”林琛谨慎应答。
徐阶微微一笑,抿了口茶:“尝试好啊。老夫观你所为,并非空谈,而是真真切切落在实处。军械、水利、乃至农事、舆地,皆有所涉。此等经世致用之学,于国于民,大有裨益。”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然,树大招风。格物所虽小,却已触动不少人的神经。严东楼(严世蕃)那边,近来可是安静得有些反常。”
林琛心知,这是徐阶在提醒他,严党绝不会坐视他壮大。
“多谢阁老提醒。学生自当小心。”
“小心固然要紧,但亦需进取。”徐阶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邃,“格物院之议,虽已发付廷议,然阻力重重,恐非旦夕可成。然,事在人为。若能在格物所内,做出几件令人无法忽视的功绩,届时,即便有人想反对,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林琛明白了徐阶的意思。徐阶支持他搞“新学”,是看中了其“经世致用”的价值,希望能借此积累政绩和声望,同时也是在培养一支能与严党抗衡的新生力量。但徐阶不会直接下场与严党正面冲突,他需要林琛自己先打开局面。
“学生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阁老期望。”林琛表态道。
“嗯。”徐阶点了点头,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听闻林侍郎于钱塘,尚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
林琛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只因学生俗务缠身,一直未能迎娶。”
“江南虽暂平,然孤身女子在外,终非长久之计。”徐阶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若有需要,老夫或可遣一二可靠之人,护送其入京安居。”
这是要帮他解决后顾之忧,也是一种更进一步的示好和……某种程度上的掌控。
林琛沉吟片刻,没有立刻接受,也没有拒绝,只是躬身道:“阁老厚意,学生感激不尽。此事……容学生思量后再定。”
徐阶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端起了茶杯。
林琛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离开徐府,走在回程的路上,林琛心绪难平。徐阶的拉拢在意料之中,但对方提出接柳秀儿入京,却让他心生警惕。这既是帮助,也可能是一种牵制。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格物所是他播撒新学种子的苗圃,但也成为了各方势力角力的新焦点。
知识的权杖,已经初步展现锋芒。但想要用它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他需要更多的智慧,更多的力量,以及……更加坚韧不拔的意志。
他握紧了拳头,目光投向王恭厂的方向。那里,有他点燃的星星之火。他必须让这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直到……形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