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右侍郎!
正三品绯袍!
当这道擢升的旨意伴随着西苑校场上“迅雷铳”的轰鸣声传开时,整个京城官场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炸开了锅。
一年之内,从一介白衣寒门,跃升为正三品部堂高官!这在大明开国以来,几乎是前所未有之事!即便是那些世家勋贵子弟,熬资历、走门路,想要爬到这一步,也需十数载寒暑。而林琛,这个凭借“奇技淫巧”和“格物”之学幸进的年轻人,竟一步登天!
羡慕、嫉妒、惊愕、愤怒……种种情绪在六部九卿、各衙门口如同瘟疫般蔓延。
“荒谬!简直是荒谬!黄口小儿,何德何能,位列部堂?!”
“哼,不过是造出一件新奇火器,侥幸得陛下欢心罢了!治国平天下,岂是靠这些旁门左道?”
“此例一开,纲常何在?礼法何存?若人人都学他钻营利器,不修圣贤之道,国将不国!”
“听闻此子与徐阁老过往甚密,莫非……”
流言蜚语,明枪暗箭,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四面八方射向了刚刚搬入工部侍郎官廨的林琛。
工部衙门内,气氛更是诡异。尚书告病,左侍郎(严党骨干)称疾不朝,偌大一个工部,竟似乎只剩林琛这一个“能主事”的侍郎。下面的郎中、主事、员外郎们,表面恭谨,递上来的文书却要么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要么就是积年难解的陈案旧账,言语间充满了试探与阳奉阴违。
“林部堂,这是虞衡司关于京师沟渠清淤的条陈,已积压月余,还请部堂示下。”一位郎中捧着厚厚的卷宗,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沟渠清淤牵扯京中无数权贵府邸,是个谁碰谁倒霉的烂摊子。
“林部堂,都水司呈报,通惠河清淤款项,户部迟迟不肯拨付,眼看冬季将至,若再不清淤,恐明岁漕运更加艰难……”又是一位主事,将皮球踢到了户部,也踢到了林琛面前。
林琛坐在宽大却冰冷的紫檀木官椅上,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心中冷笑。他知道,这是严党给他的下马威,也是整个官僚体系对他这个“异类”的本能排斥。他们想用这些繁琐的事务拖住他,用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困住他,让他这个“火箭”升上来的侍郎,变成一个寸步难行、徒有虚名的笑话。
但他林琛,岂是那么容易认输的?
他没有急于处理那些棘手的陈年旧案,也没有去和户部扯皮。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下令将王恭厂“迅雷铳”的整套工艺流程、技术标准、以及他编写的《火器制造质量管理规范》草案,下发至工部所属各军器局、匠作单位,要求限期学习,并择机推广。
同时,他以工部右侍郎的身份,正式向皇帝上《请设格物院疏》。在这道奏疏中,他系统地阐述了设立一个专门机构,负责“格物致用之学”的研究、推广和人才培养的必要性。他提出,格物院可下设算学、格致(物理)、化育(化学)、舆地(地理)、工巧等科,吸纳天下有志于此道的学子匠人,系统研究,并将成果用于改良农具、兴修水利、强军备武等实务。
这道奏疏,不再是零敲碎打的建议,而是试图从制度层面,为“新学”争取一席之地!这无异于向整个以八股取士、理学为尊的传统文人集团,发起了正面挑战!
奏疏一经通政司传出,立刻在朝野引起了比他被擢升为侍郎时更剧烈的震动和反对浪潮!
“狂妄!竟欲以奇技淫巧,与圣贤之道并列?!”
“设立格物院?收纳匠役入学?岂不是要混淆士农工商之序?乱我朝纲!”
“此子其心可诛!陛下万万不可准奏!”
以翰林院、都察院为首的清流言官(其中不少人与严党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纷纷上疏,言辞激烈地抨击林琛“离经叛道”、“动摇国本”,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严惩林琛。
甚至连一些原本对林琛抱有同情,或与徐阶关系尚可的官员,也对此议持保留态度,认为过于激进。
压力,如同重重山峦,向林琛压来。
然而,就在这风口浪尖上,一道来自江南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却意外地暂时转移了朝堂的注意力,也给了林琛一个喘息和破局的机会。
奏报是应天巡抚所上,言及今夏江南暴雨成灾,太湖水位暴涨,苏、松、常、镇四府堤防多处告急,虽经抢修,仍有溃决之虞。更棘手的是,奏报中提到,用于加固堤防的“青条石”、“木桩”等物料,价格飞涨,且质量低劣,地方府库银钱捉襟见肘,恳请朝廷速拨钱粮,并派员督察。
水患!工程质量!物料贪腐!
这几个关键词,瞬间触动了林琛敏感的神经。他想起了通惠河的淤塞,想起了王恭厂的劣质军械,这几乎是一样的套路!
更重要的是,江南,那是冯保的地盘,是张裕、严党的重要财源之地!若能借此机会,插手江南水利,或许不仅能解民倒悬,还能找到对手的破绽,甚至……间接解决柳秀儿那边的麻烦!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将他“格物”之学和手中权柄,用于解决实际国计民生问题,并以此回击所有质疑的机会!
他连夜起草了一份《江南水患条陈与督察建言》。在条陈中,他并未空谈仁义,而是运用他掌握的水利、数学和材料学知识,详细分析了太湖流域的水文特点,指出了当前堤防工程的几处关键设计缺陷和物料选用不当之处。他提出,不应盲目加高堤坝,而应“堵疏结合”,在某些关键地段开挖减水河,分流洪水;同时,他建议由工部派出精通算学、水利的专员,携带统一度量工具,前往灾区,实地核算工程量,监督物料采购和质量,防止贪墨。
他甚至附上了一份简易的、用于快速检测石料硬度、木料承重能力的“土法”指南。
第二天一早,他便将这份条陈,通过直奏之权,直接递到了嘉靖帝的案头。
与此同时,徐阶也在暗中发力。他并未公开支持设立格物院,但在几次内阁会议上,却力陈江南水患之紧急,认为林琛精通算学格物,其所建言“堵疏结合”、“精准核算”之法,或可一试,建议皇帝派其作为工部特使,前往江南督察赈灾及水利工事。
这是一个极其高明的策略。将林琛推去处理棘手的江南水患,若成功,自然证明其“格物”之学的实用性,为日后争取格物院铺垫;若失败,则顺势将其调离工部中枢,削弱其影响力。无论成败,徐阶都能从中获利。
嘉靖帝看着林琛那份数据详实、思路清晰的条陈,又权衡了徐阶的建议,最终做出了决断。
“准徐卿所奏。着工部右侍郎林琛,为钦差督察使,即日前往江南,督办苏松常镇四府水患赈济及堤防工事!一应地方官员,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
又是一道重磅旨意!
让一个刚刚升任侍郎、年仅弱冠的“技术官僚”,手持尚方宝剑,去督抚东南财赋重地的水患!这再次彰显了皇帝对林琛非同寻常的信任,也将其再次推到了更广阔、也更凶险的舞台。
消息传出,朝堂再次哗然。
严府书房内,严世蕃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粉碎!
“黄口小儿!安敢欺我太甚!江南……他也配去?!”他面目狰狞,对着垂手侍立的张裕低吼道,“给冯保去信!让他‘好好招待’我们这位林钦差!务必让他……有去无回!”
而林琛,在接到旨意后,脸上却没有任何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和跃跃欲试的神情。
江南,终于可以去了。
他不仅要去治水,更要去会一会那位织造太监冯保,去斩断伸向柳秀儿的黑手,去会一会这大明王朝最富庶、也最腐朽之地盘根错节的势力!
知识的权杖,已指向江南。这一次,他要让这权杖,在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搅动起一场真正的滔天巨浪!
他看了一眼官邸外灰蒙蒙的天空,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离京事宜。王恭厂的“迅雷铳”生产不能停,工部的日常事务需暂时交割,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挑选一支精干且可靠的随行团队。
风暴,已从庙堂转向江湖。而林琛,即将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