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琛的行辕迅速运转起来,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杭州城压抑的平静。戚继光麾下的哨探如同夜行的蝙蝠,在夜幕掩护下悄然潜出城外,消失在广袤而危险的乡野间。王启年掌控的东厂番子则如同无形的蛛网,悄无声息地渗入杭州城的各个角落,官署、军营、市井,甚至是一些深宅大院。
而林琛自己,则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对现有情报的分析与整合之中。巡抚衙门送来的卷宗堆积如山,大多是些语焉不详的战报、混乱的伤亡统计和相互矛盾的敌情描述。传统的官僚文书体系,在面对倭寇这种非对称、高机动的敌人时,显得臃肿而低效。
“不能依靠这些。”林琛将一份写着“贼势浩大,约数千众”的战报丢在一边,对正在整理数据的李振、陈默、赵宇三人说道,“我们要建立自己的情报分析体系。”
他让王启年弄来了一张巨大的杭州府及周边地区的详图,铺在行辕偏厅的地面上。这张图比官图精确许多,是早年一位致仕老吏私下绘制,上面细致标注了村落、道路、河流、山丘、渡口,甚至一些小的庙宇和树林。
“将所有信息,无论来自官方塘报、难民口述,还是我们自己的侦察,全部转化为数据,标注在这张图上。”林琛指着地图说道,“倭寇攻击的地点、时间、兵力规模、劫掠目标、撤退方向……用不同颜色的符号和线条标记出来。”
“还有,”他补充道,“记录天气、风向、潮汐。记录守军每次出击或遇袭的位置、时间、结果。记录城内粮价波动、流言传播的关键节点。”
李振三人立刻明白了林琛的意图——通过海量数据的交叉比对和可视化呈现,从混乱的表象下,找出规律!
这是一项繁琐而艰巨的工作。接下来的两天,偏厅内灯火几乎未曾熄灭。李振负责整合所有与倭寇行动相关的信息;陈默专注于记录环境因素与守军动态;赵宇则带着两名识字的亲兵,专门整理从市井和难民营中收集来的零碎信息。
一张张写满数据的纸条被分类、归纳,然后用特制的炭笔小心翼翼地标注在地图上。起初,地图上只是杂乱无章地散布着各种符号,看不出所以然。
但随着数据不断累加,一些模糊的脉络开始逐渐显现。
“部堂,您看!”第三天下午,李振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他指着地图上钱塘县以东、靠近海湾的一片区域,“过去半个月,有记录的较大规模倭寇劫掠,共十七次。其中,有十一次发生在东北风或无风的日子!而且,他们抢劫的目标,虽然分散,但抢掠的物资,尤其是粮食和布匹,最终似乎都流向这个方向——鳖子门(注:杭州湾一海口)!”
陈默也指着另一组数据接口道:“守军曾三次组织兵力试图清剿鳖子门附近,但每次行动前,城内必有流言传出,或是夸大倭寇兵力,或是谎报其他方向告急,导致守军要么迟疑不前,要么被调往他处。时间点上……非常巧合。”
赵宇补充了来自市井的信息:“有渔民偷偷告诉我们,曾在鳖子门外的赭山(注:杭州湾一岛屿)附近,看到过不明船只聚集,但不敢声张。另外,城内几家最大的米行,在倭寇围城前,曾大量收购粮食,其背后的东家,与按察司副使刘炳然交往甚密……”
一条条看似孤立的信息,在地图和数据链的串联下,逐渐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倭寇的主力巢穴,极有可能就在鳖子门外的赭山!他们利用风向规律活动,并通过城内的眼线,提前获知守军动向,从而一次次避开锋芒!甚至,可能有本地官员、豪商,为了利益,暗中与倭寇勾结,提供情报,甚至可能参与销赃!
“鳖子门……赭山……刘炳然……”林琛的手指在这几个关键词上重重划过,眼中寒光凛冽。他之前只是怀疑有内鬼,现在,数据和逻辑几乎将嫌疑指向了明确的目标!
“还不够。”林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是推断,是间接证据,无法作为铁证,更无法说服那些心存疑虑或本身就牵扯其中的人。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需要抓住他们现行的把柄!”
就在这时,戚继光一身露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部堂!有重大发现!末将派出的哨探,在鳖子门附近潜伏两日,发现每日黄昏,皆有数条小船自赭山方向驶出,沿内河隐秘水道,并非前往劫掠,而是驶向城西方向!跟踪的弟兄冒险靠近,发现这些小船最终消失在……刘炳然别业后的私人码头附近!”
“刘炳然的别业?”林琛目光一凝!这与赵宇查到的米行信息对上了!
“可知船上所载何物?”王启年立刻追问。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弟兄们闻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和硝石气味!”戚继光沉声道。
硫磺、硝石!这是制造火药的原料!倭寇劫掠来的财物,通过刘炳然的渠道销赃?还是刘炳然在暗中向倭寇提供制造火药的原料?!无论哪一种,都是通敌叛国的铁证!
“好!很好!”林琛猛地一拍地图,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杀意,“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下达命令:
“王启年!”
“属下在!”
“你亲自带人,给我盯死刘炳然的别业和那个私人码头!记录所有进出人员、船只!尤其注意夜间!我要知道,那些船到底运了什么,又运去了哪里!记住,没有我的命令,决不可打草惊蛇!”
“是!”
“戚继光!”
“末将在!”
“你的人继续监视鳖子门和赭山方向的倭寇主力动向。同时,挑选一百名最精锐的枪手,配备双份弹药,随时待命!”
“得令!”
“李振,你们继续完善这张图和数据,我要知道倭寇下一次最可能动手的时间和地点!”
众人领命,匆匆而去。
行辕内,只剩下林琛一人。他再次俯身看向那张布满符号和数据的地图,仿佛看到了隐藏在数据之下的阴谋网络与杀戮现场。
知识的权杖,这一次化为了洞察秋毫的“数据之眼”,穿透了迷雾,照出了暗处的魑魅魍魉。
现在,网已经撒下,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收网擒贼!不仅要斩断倭寇的爪牙,更要揪出这寄生在帝国肌体上的毒瘤!
杭州城内的暗战,随着这张数据地图的逐渐清晰,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平静的表面下,杀机已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