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散的倭寇残兵如同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没入了远处的村落与荒野,将恐惧与难以置信的消息带给了他们的同伙。北新关至杭州北门这十五里道路,暂时肃清。
戚继光并未因小胜而松懈,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依旧保持着严密的警戒队形,护卫着林琛以及格物院几人,快速向杭州北门推进。
越靠近杭州城,战争的创伤越是触目惊心。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被焚毁的民居、倒毙的牲畜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臭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一些胆大的百姓从藏身之处探出头,看到这支衣甲鲜明、队形严整的军队,尤其是他们手中那刚饮过血的奇特火铳,眼中先是惊恐,随即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杭州北门(武林门)城楼高耸,此刻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墙上,守军密密麻麻,刀枪并举,弓箭上弦,紧张地注视着这支迅速接近的陌生军队。虽然刚才他们目睹了这支军队摧枯拉朽般击溃倭寇的一幕,但非常时期,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戚继光命部队在城门一箭之地外停下,列成防御阵型。王启年上前,高举钦差令牌与关防,对着城头高喊:“钦差大臣、工部尚书林琛林大人,奉旨率军入城平倭!速开城门!”
城头一阵骚动,几名身着绯袍、青袍的官员和武将出现在垛口后,向下张望。为首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憔悴,眼底带着血丝,正是浙江巡抚胡宗宪。他身旁站着杭州知府、浙江都指挥使等一众地方大员。
胡宗宪仔细验看了王启年呈上的关防印信,又望向队伍中央被护卫着的林琛,确认无误后,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神色,扬声下令:“打开城门!恭迎林部堂入城!”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吱呀作响中被缓缓推开,沾满污渍的吊桥也轰然落下。
“入城!”戚继光一声令下,五百锐卒迈着整齐而沉肃的步伐,穿过幽深的城门洞,踏入了这座被围困多日的东南雄城。
城内景象,比城外更令人心头发沉。街道冷清,商铺紧闭,偶尔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面带惊惶。许多屋檐下都搭建了临时的窝棚,收容着从城外逃难进来的百姓,空气中弥漫着伤病者的呻吟与压抑的哭泣声。战争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胡宗宪率领一众官员迎上前来,对着刚刚下马的林琛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沙哑与疲惫:“下官胡宗宪,携杭州府文武,恭迎部堂大人!大人星夜来援,真乃雪中送炭,杭州军民,感念天恩,亦感念部堂!”
林琛伸手虚扶:“胡巡抚、诸位大人辛苦了。坚守孤城,力保东南门户不失,此乃大功一件。本官奉旨而来,当与诸位同舟共济,共破倭寇。”
双方简单见礼,气氛看似融洽,但林琛敏锐地察觉到,胡宗宪身后那些官员将领的目光,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外,还夹杂着审视、疑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尤其是那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浙江都指挥使张经,看向戚继光及其麾下火器营士兵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轻蔑。
胡宗宪将林琛一行引至临时作为指挥中枢的巡抚衙门。衙门内外戒备森严,气氛紧张,来往的官吏、信使个个面色凝重。
分宾主落座后,不及寒暄,林琛便直接切入正题:“胡巡抚,眼下城内外敌情如何?我军士气、粮草、军械可还充足?”
胡宗宪叹了口气,脸上愁云密布:“不瞒部堂,情势……依旧严峻。倭寇虽暂退,但其主力数股,合计不下五千人,仍盘踞在城外钱塘、仁和、海宁等地,烧杀抢掠,切断我粮道与外援。城内守军虽众,然连番恶战,伤亡不小,士气……颇为低落。粮草尚可支撑月余,但军械,尤其是火器、箭矢,损耗巨大,补充困难。”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林琛身后的戚继光,语气带着几分试探:“部堂麾下这五百壮士,方才城外一战,确实骁勇,火器尤为犀利。不知……此类新式火铳,可能大量配备我军?若有数千如此精锐,何愁倭寇不破?”
这话看似恭维请教,实则暗藏机锋。一方面点明城内守军困境,暗示林琛带来的兵力太少;另一方面,也是在探听这燧发枪的虚实与林琛的底牌。
林琛如何听不出其中意味,淡然道:“此乃工部格物院新研制的燧发枪,制造不易,目前仅能装备少量精锐。破敌之道,不在兵多,而在兵精,在战术得法。戚将军麾下儿郎,皆以此枪反复操练,熟知新式战法,正可做为尖刀,寻机破敌。”
这时,那一直沉默的都指挥使张经忍不住哼了一声,瓮声瓮气地开口了:“林部堂,非是末将长他人志气。倭寇凶悍,非比寻常流贼。其内多有浪人武士,悍不畏死,单兵战力极强。且其聚散无常,行踪诡秘,惯用埋伏、偷袭之法。仅凭五百人,纵有犀利火器,恐也难以扭转大局。依末将看,还是当以固守待援为上,待各地勤王兵马汇聚,再行反击不迟!”
他这番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本地守将的观点——畏敌如虎,消极防守。
戚继光眉头一拧,正要反驳,林琛却抬手止住了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张经:“张军门所言,是稳妥之策。然,被动固守,坐视倭寇在外荼毒生灵,破坏我大明根基,岂是长久之计?倭寇为何聚散无常?因其无根!为何行踪诡秘?因其知我不知彼!本官此来,不仅要带来精兵利器,更要带来破敌之‘法’!”
他语气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固守要守,但更要主动出击!以小股精锐,不断袭扰、消耗倭寇,摸清其活动规律,打击其嚣张气焰!同时,需立刻整顿城内防务,清查奸细,安抚民心,修复城防!胡巡抚,张军门,本官奉旨节制东南平倭一切事宜,望诸位能摒弃成见,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林琛直接亮出了“节制”之权,表明了自己不容置疑的主导地位。
胡宗宪脸色微变,连忙躬身:“下官谨遵部堂之命!”他暗中拉了拉还想说话的张经。
张经脸色铁青,但终究不敢公然违抗钦差,只得闷声道:“末将……遵命!”
初次会面,就在这表面服从、内里暗流涌动中结束。胡宗宪为林琛安排了紧邻巡抚衙门的宅院作为行辕,戚继光的五百人马则被安排在靠近北门的一处校场驻扎,与本地守军隔开,显然也是胡宗宪为了避免双方产生摩擦的谨慎之举。
回到行辕书房,只剩下林琛、戚继光、王启年三人。
戚继光愤然道:“部堂!那张经分明是怯战!还有胡巡抚,看似恭敬,实则滑头,只想让我们顶在前面!”
王启年也低声道:“部堂,属下刚才暗中观察,这杭州城内,官场关系盘根错节,胡宗宪与张经也并非铁板一块,各有心思。我们初来乍到,需步步为营。”
林琛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和冷清的街巷,缓缓道:“意料之中。他们被倭寇打怕了,也被这官场的倾轧磨平了棱角。指望他们立刻焕发斗志,不现实。”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元敬,你立刻去做几件事。第一,派出你最得力的哨探,化妆出城,重点侦查倭寇几股主力的确切位置、兵力配置、活动规律,尤其是其头目所在!第二,抓紧时间休整部队,但训练不可停,要让他们尽快适应江南的地形气候。第三,挑选一批机灵可靠的士卒,我另有重用。”
“末将明白!”戚继光领命而去。
“启年,”林琛又看向王启年,“你的任务更重。动用一切手段,摸清杭州城内文武官员的底细,他们与严嵩有无关联?与本地士绅、商贾有何利益往来?特别是,有没有人与倭寇……暗通款曲?”
王启年眼中精光一闪:“部堂是怀疑……”
“倭寇能如此准确地避开主力,专攻薄弱之处,若说城内没有他们的眼线,我绝不相信。”林琛冷声道,“找出这些蛀虫,必要时……杀一儆百!”
“是!”王启年躬身,身影悄然融入阴影。
林琛独自立于窗前,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棂。杭州城,进来了。但城内的暗礁,比城外的倭寇,或许更加凶险。他不仅要对付明处的敌人,更要时刻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
知识的权杖,已指向倭寇。而现在,它也需要照亮这权力与利益交织的黑暗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