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驶离宝应后,一路再无阻滞。林琛以钦差之威、军法之严,加上宝应卫所被瞬间震慑的消息不胫而走,使得沿途州县官吏皆不敢再行刁难,多是远远迎送,供给所需,唯恐惹恼了这位手持密旨、麾下尽是“煞神”的钦差尚书。
越往南,战争的气息便越是浓重。运河上,开始出现运送伤兵和辎重的官船,船上的士卒大多面带惶恐,甲胄兵器也显得破旧不堪。两岸时可见被焚毁的村落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倭寇的暴行。空气中,似乎都隐隐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血腥气味。
所有人的心都绷紧了。那五百火器营锐卒,脸上的轻松和好奇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杀意和临战的亢奋。他们反复检查着自己的燧发枪和弹药,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彼此间的交流也变得更加简洁、高效。
戚继光几乎住在了甲板上,时刻观察着两岸地形,与几位哨长、把总低声商议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应对战术。他甚至组织了几次小规模的、模拟靠岸遇袭的应急演练,要求士兵们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列队、瞄准、梯次射击的准备。
格物院的李振、陈默、赵宇三人,工作重心也完全转向。他们不再仅仅测绘河道,而是开始综合所有能收集到的信息——难民流向、官方零散战报、甚至是从沿河渔民口中打听来的只言片语,试图在地图上拼凑出倭寇活动范围的更清晰图像。
“部堂,综合现有信息,倭寇主力围攻杭州府城似乎受挫,但其并未远离,而是分成了数股,在杭州外围的钱塘、仁和、海宁等县境内大肆劫掠,破坏乡村,试图困死杭州,或寻机再攻。”李振指着地图上标注出的几个红点,“其游骑活动异常频繁,尤其是通往嘉兴、湖州的要道上,我们的船队目标明显,需严防其水陆偷袭。”
陈默补充道:“我们观测了近几日风向,确如之前所料,有转为东北风的趋势,这对倭寇的海船活动不利,但对其在陆上的机动影响不大。”
林琛仔细看着地图,目光落在杭州城与周边区域。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倭寇并未像传统攻城战那样死磕坚城,而是采取了更狡猾也更残酷的“剥笋”战术,通过扫荡周边,削弱杭州的支撑体系,同时保持高度的机动性。
“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进入杭州城,稳定人心,协助守城。”林琛沉声道,“但入城之前,很可能要先打通一条路。倭寇不会坐视我们这支生力军安然入城。”
他看向戚继光:“元敬,你怎么看?”
戚继光目光锐利,指着地图上杭州北面的一处水道交汇点:“部堂,由此处登岸,距离杭州北门最近,地势也相对开阔,利于我军展开火力。但此地,也最有可能遇到倭寇的拦截部队。末将建议,船队不直接靠向杭州码头,而是在此提前靠岸,全军轻装疾进,直扑北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若遇拦截呢?”林琛问。
“求之不得!”戚继光眼中战意熊熊,“正好用他们来祭旗,让杭州城头的守军和城外的倭寇都看看,我燧发枪营的厉害!”
林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就依此策!王启年。”
“属下在。”
“你带几个人,乘快船先行,设法与杭州城内取得联系,告知我们的计划和抵达的大致时间,让他们在北门做好接应准备。同时,尽可能摸清北门至登岸点之间,倭寇兵力的具体分布。”
“是!”
王启年领命,立刻带着两名精干番子,换乘一条轻快小船,扯满风帆,如离弦之箭般超越船队,向南驶去。
安排已定,船队的气氛更加肃杀。每个人都明白,真正的战斗,很可能在几个时辰后就会爆发。
翌日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船队终于抵达了预定的登岸点——一处名为“北新关”的废弃税关码头附近。这里距离杭州北门约十五里,运河在此变得稍窄,两岸视野相对开阔。
码头上空空荡荡,只有几条破旧的小船系在岸边,随风晃动。远处,依稀可见杭州城巍峨的轮廓,以及更远处几缕疑似烽烟的黑灰色烟柱。
“准备登岸!”戚继光低喝一声。
命令迅速传下。士兵们最后一次检查装备,将必要的干粮和弹药随身带好,沉重的背包和部分非必要辎重则暂时留在船上。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只听到河水拍打船身和士兵们轻微的脚步声。
林琛也换上了一件轻便的皮甲,在几名亲卫的护卫下,随着第一批士兵踏上了摇摇晃晃的跳板。脚踩上江南湿润的土地,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似乎更清晰了。
就在这时,前往侦察的王启年如同鬼魅般从岸边一片枯芦苇丛中钻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部堂,戚将军!情况有变!”他语速极快,“北门外的倭寇比预想的要多!大约有三百余人,并未集中,而是分散在通往北门的几条道路和村落间,像是在设伏,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劫掠。其中一股约百人的倭寇,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移动,距离不足三里!”
果然来了!
戚继光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精光爆射:“来得正好!部堂,请允末将率前队迎击,击溃此股倭寇,打通前往北门的道路!”
林琛看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杭州城楼,又看了看身边这些虽然沉默却士气如虹的士兵,重重点头:“准!记住,首战必胜!要快,要狠,打出气势!”
“得令!”戚继光猛地转身,低吼道,“前队两百人,随我来!呈进攻队形,快步前进!后队掩护部堂及格物院诸位,保持距离,随时支援!”
两百名火器营士兵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在戚继光和几名哨长的带领下,迅速以散兵线结合小纵队的形式,离开码头区域,向着王启年所指的方向迎了上去。他们的步伐迅捷而稳健,手中的燧发枪已然端平。
林琛在王启年和剩余三百名士兵的护卫下,占据了一处稍高的土坡,远远眺望。李振等三名士子也跟了上来,虽然脸色有些发白,却都强自镇定,拿出望远镜(格物院利用透镜原理制作的简易版本)和纸笔,准备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
远处,尘土扬起。隐约可见一群穿着杂乱服装、手持倭刀、长枪、竹弓的身影,正乱糟糟地向着码头方向涌来。他们队形散乱,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显然并未将前方可能出现的“援军”放在眼里。
双方的距离在迅速拉近。
五百步……
四百步……
三百步……
传统的弓箭和火绳枪,在这个距离上几乎毫无威胁。
戚继光冷静地观察着,没有下令。
两百五十步……
两百步!
进入燧发枪的有效射程!
“止步!”戚继光一声令下,前队两百人瞬间停住脚步,动作整齐划一。
“第一排,瞄准!”
“哗!”五十名士兵单膝跪地,枪托抵肩,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前方混乱冲来的倭寇。
“放!”
没有预兆,没有漫长的点火过程。
“砰——!”
一片密集而清脆的爆鸣声,如同死神敲响的丧钟,骤然打破了战场短暂的寂静!
白色的硝烟从前排枪口喷涌而出!
远处正嚎叫着冲锋的倭寇队伍,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大镰刀横扫而过!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几乎在同一时刻,身上爆开团团血花,惨叫着扑倒在地!有的人甚至被强大的动能打得向后倒飞出去!
混乱的嚎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骇欲绝的尖叫和更加混乱的嘶喊!
倭寇们完全被打懵了!他们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对方的火铳为什么不需要点火?为什么打得这么准?为什么威力这么大?!
“第二排,上前!瞄准!”
“放!”
“砰——!”
又是一轮齐射!如同冰雹般砸落的铅弹,再次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燧发枪的射速,远超倭寇的想象!第一排射击的士兵已经迅速后撤装填,第二排射击完毕,第三排已经上前举枪!
三轮急促而精准的射击,如同狂风暴雨,将冲来的百余名倭寇彻底打残!地上躺满了尸体和哀嚎的伤者,幸存者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劫掠,发一声喊,扭头就往回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从接敌到击溃,不过短短片刻功夫!
戚继光没有下令追击,而是冷静地命令部队保持阵型,警惕可能存在的其他伏兵。
土坡上,林琛缓缓放下了举着的望远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首战,完美!
王启年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李振、陈默、赵宇三人,更是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射程、射速、杀伤效果、敌军反应……
远处,杭州北门的城楼之上,一些一直在紧张观望的守军将领和官员,也清楚地看到了这短暂却震撼的一幕。他们看着那支装备奇特、队形严整的小部队,如同砍瓜切菜般将一股凶悍的倭寇击溃,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那是谁的部队?”
“好……好厉害的火铳!”
“援军!是朝廷的援军到了!”
城头上,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声!
戚继光派出哨骑向前侦查,确认前方道路暂无大股倭寇后,转身对着土坡方向的林琛,用力挥了挥手。
道路,已通!
林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沉声道:“我们走!进城!”
知识的权杖,已在战场上初露锋芒。接下来,他将带着这染血的权杖,走入那座在恐惧中坚守的城池,去迎接更大的风暴与挑战。
杭州,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