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寒雾尚未散尽,通州码头已是人喧马嘶,一派紧张肃杀之气。
五百名火器营精锐鸦雀无声地列队站在泊位前,他们身着新配发的深色戎服,背负行囊,腰间挂着牛皮弹匣包,手中紧握的燧发枪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与周围那些穿着杂乱号衣、忙着搬运物资的漕丁民夫相比,这支沉默的军队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精悍气息。
戚继光顶盔贯甲,按剑立于队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面孔,检查着最后的行前准备。他的副将正在与漕运衙门的官员核对着登船顺序与物资清单。
林琛在一众属官的簇拥下抵达码头。他今日未着官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棉袍,外罩一件挡风的斗篷,看起来更像一名出远门的士子,唯有眉宇间的凝重与决断,透露着此行非同小可。
“部堂,所有人员、军械、粮秣、测绘器具皆已清点完毕,可随时登船。”王启年上前低声禀报。他挑选的十余名精干番子也已混入队伍,他们将负责沿途警戒与先期情报传递。
林琛点了点头,目光投向那五条特意挑选出的坚固漕船。船上不仅载着这五百将士和他们赖以成名的火器,还有格物院派出的三名精于测绘算学的年轻士子,以及他们那些被外界视为“奇技淫巧”的仪器——罗盘、象限仪、绘图板、以及一些封装严密的化学试剂。
“登船!”戚继光一声令下,队伍开始有序地移动,脚步声沉稳而整齐,显示出平日严苛训练的成果。
就在林琛准备踏上跳板时,一骑快马疾驰而至,马上骑士翻身下马,却是张居正。他气息微喘,显然赶得急切。
“东壁兄!”张居正拱手,将一份密封的文书递上,“这是刚收到的,来自杭州的密报,比官方塘报更详实一些。倭寇势大,钱塘虽破,但其劫掠范围仍在扩大,杭州城内……人心惶惶,甚至有官员提议弃城暂避。形势比我们预想的可能更严峻几分。”
林琛接过文书,捏在手中,并未立即拆看,只是沉声道:“知道了。居正,京中诸事,便托付与你了。格物院不可停摆,数据整理要继续,尤其是漕运新章与农具改良的数据,要做得更扎实。若有宵小趁机生事,不必客气,该弹劾便弹劾,证据若不足,便让启年留下的人配合你。”
“东壁兄放心,我省得。”张居正郑重应下,“此去千里,风波难测,望兄……务必珍重!”
两人用力一握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琛不再犹豫,转身踏上了微微晃动的漕船。跳板收起,缆绳解开,船夫们喊着号子,长长的竹篙撑离岸边。五条漕船缓缓驶入运河主道,顺着水流,向南而去。
凛冽的河风扑面而来,吹得林琛的斗篷猎猎作响。他站在船头,回望渐渐远去的通州码头,以及更远处那座笼罩在冬日薄霾中的巨大京城。权力的中枢暂时被他抛在身后,但那里投射而来的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线,依旧牵系着他此行的成败。
船队航速不快,沿河南下,过天津,入山东境。两岸的景色从北方的萧瑟苍茫,逐渐染上些许南方的湿润气息。但林琛无心欣赏风景,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自己的舱室中,反复研究张居正送来的密报以及所能找到的一切关于东南倭寇、地理、官场的资料。
密报中的内容确实不容乐观。倭寇此次规模远超往常,似乎有几股大的势力合流,其首领狡诈凶残,不仅劫掠沿海,甚至敢于攻打府县城池。而地方卫所军队承平日久,军备废弛,士气低落,面对来去如风的倭寇,往往一触即溃,甚至望风而逃。杭州城内,官民信心低落到了极点。
“必须打出气势,而且必须快。”林琛用手指敲打着地图上杭州的位置,喃喃自语。
船舱外,不时传来戚继光操练士卒的声音。即使在航行中,训练也未曾一日松懈。燧发枪的装填、瞄准、击发流程被一遍遍重复;小队之间的战术配合,如何在城垣、街巷等不同环境下发挥最大火力,也被反复推演。清脆的、有别于火绳枪闷响的击发声,时常惊起运河两岸的水鸟。
那三名格物院的年轻士子起初还有些晕船不适,但很快便被沿途的地理风貌所吸引。他们不顾寒冷,趴在船边,用罗盘测定方向,用简陋的仪器测量河道宽度、水流速度,并在图纸上仔细标注。他们的工作,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王启年则像一道影子,除了定时向林琛汇报沿途情况,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舱内,分析着通过各种渠道汇聚而来的零碎信息。他发现,越是往南,关于倭寇的消息越是混乱惊恐,而地方官府对这支北上“援军”的态度,也颇为微妙,迎接的规格依制,却少了几分热情,多了几分审视与疑虑。
这一日,船队即将进入南直隶地界,前方就是淮安府,乃运河重镇。王启年再次来到林琛舱内,面色凝重:
“部堂,收到消息。淮安府那边,似乎对我们的到来,准备了一场‘欢迎’。”
“哦?”林琛从地图上抬起头。
“淮安知府,是严嵩一位远房侄孙的门生。他放出风声,说林尚书携‘神兵’南下,必能一举荡平倭寇,已准备召集士绅,在码头劳军,并请部堂入城,详谈平倭方略……看样子,是想拖延我们的行程,或者,想探探我们的虚实。”
林琛冷笑一声:“劳军?怕是‘劳心’吧。回复他们,军情紧急,圣命在身,不敢耽搁。所有犒劳,心领了,物资可留下,入城就免了。船队只在淮安码头补充淡水食蔬,停留不超过一个时辰,即刻启程!”
“是!”王启年应道,随即又问,“若他们强行阻拦,或者以地方政务为由,非要面见部堂……”
林琛眼中寒光一闪:“那你就告诉他们,本官奉的是平倭钦差,有临机专断之权!凡延误军机者,无论官职,皆可按军法论处!让他们自己掂量!”
王启年心中一凛,知道林琛这是要摆出强硬的姿态,不给地方势力任何纠缠的机会。“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当船队抵达淮安码头时,果然看到码头上彩棚搭建,一群官吏士绅翘首以盼,旁边还堆着一些猪羊酒水。淮安知府满脸堆笑,正准备上前迎接,却见船上下来一队持枪的锐卒,迅速控制了码头要害位置,警戒森严。
王启年上前,面无表情地传达了林琛的意思。那知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王启年一句冰冷的“军法无情”给堵了回去。最终,那些劳军的物资被迅速搬上船,船队果然只在码头停留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在淮安官员们复杂难明的目光中,再次扬帆南下。
经此一事,船队上下都明白,部堂大人心意已决,任何试图拖延或干扰此次南下平倭的行为,都不会被容忍。
南下的车轮(船桨),碾过运河的波涛,坚定不移地向着那片正被血与火蹂躏的土地驶去。林琛站在船头,看着前方水天相接之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千里烟波,落在了那座岌岌可危的杭州城上。
他知道,淮安只是一个开始。越靠近前线,明枪暗箭,只会更多。但他和他的新军,他的格物之学,都已做好了准备。
风暴,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