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如同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林琛在奉天殿内的“策对”与立下的“军令状”,也随着这阵风,传遍了朝野坊间,引起了比《陈国是疏》更为剧烈的震荡。
支持者为之振奋,觉得林琛以五百新军挑战倭寇,胆识过人,正体现了新学的锐气与自信;反对者则嗤之以鼻,认为此子狂妄至极,纯属自寻死路,甚至私下里已经开始盘算林琛倒台后,空出来的工部尚书和格物院该由谁接手;更多的人,则是在震惊之余,持观望态度,想看看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燧发枪”和新式战法,究竟能否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创造奇迹。
风暴中心的林琛,却异常平静。离开奉天殿后,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坐镇工部衙门,一道道指令如同流水般发出,整个工部和格物院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围绕着他制定的“东南方略”高速运转起来。
调拨燧发枪、配属定装弹药、准备测绘仪器、遴选随行人员……千头万绪,林琛事无巨细,一一过问。他深知,任何一个微小的疏漏,都可能在南方的战场上被无限放大,导致致命的后果。
王启年如同幽灵般穿梭,调动着东厂和锦衣卫中可靠的力量,一方面确保南下队伍所需的物资在调拨、运输途中不受刁难,另一方面,则将触角伸向东南,开始提前搜集当地官场、军界的情报,以及倭寇最新的动向。
张居正则负责与兵部、五军都督府对接,协调戚继光部出京的各项手续与南下路线,同时加紧整理通州漕运的数据,准备在林琛离京期间,以此为基础,应对朝中可能对新政发起的其他攻击。
夜幕降临,工部衙门依旧灯火通明。林琛终于处理完最紧急的事务,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准备返回府邸做些出发前的准备。他刚走出衙门,却见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街角阴影处,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徐阶半张沉静的脸。
“东壁,上车一叙。”
林琛略一沉吟,登上了马车。车厢内颇为宽敞,只有徐阶一人。
马车缓缓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东壁,今日殿上,你太过行险了。”徐阶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军令状,岂是轻易立得?一月之期,东南局势错综复杂,岂是单凭利器所能速定?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之局。”
林琛看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平静道:“元辅,当时情势,由不得下官退缩。陛下垂询,众目睽睽,若不能拿出果决之策,显出必胜之信念,则格物新政,立时便会成为众人口中的笑谈,再无推行之机。行险,有时是唯一的生路。”
徐阶沉默片刻,叹道:“你之所言,亦有道理。破局需用重锤。只是……你此番南下,需谨记几点。”
“请元辅指点。”
“其一,东南官场,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浙江巡抚、总兵等人,此番戴罪立功,心中必惶恐,亦必有怨气。你携新军、持钦命而去,在他们眼中,或许是夺权之人,是来问责之臣。如何与之相处,既要用其力,又要防其掣肘,甚至暗箭,需仔细拿捏分寸。”
“其二,倭寇凶残,然亦非全然乌合之众。其内不乏浪人武士,战力不弱,且熟悉海情地形,狡诈多端。你虽有利器,却不可存丝毫轻敌之心。戚继光虽勇,然五百人毕竟太少,初战务必谨慎,以求稳为上。”
“其三,”徐阶的声音压得更低,“朝中并非铁板一块。你此番若成功,则声威更盛,某些人……怕是寝食难安。南下途中,京内朝堂,都需留心。”
徐阶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将官场、战场、朝堂的潜在风险都点了一遍。这已超出了普通盟友的范畴,更像是一种长辈对即将远行后辈的殷切叮嘱。
林琛心中微暖,郑重拱手:“元辅教诲,林琛铭记于心。东南之事,我会谨慎处置,以实绩说话。朝堂之上,还要劳烦元辅多多看顾。”
徐阶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马车在林府门前停下,林琛下车,对着马车深深一揖。
回到府中,管家林福早已准备好简单的行装。柳秀儿站在廊下,灯光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眼中满是担忧。
“先生……”她轻声唤道,手中捧着一个厚厚的包裹,“这是我赶制的一些伤药,还有几件贴身的衣物。南方湿热,蚊虫多,您……一切小心。”
林琛接过包裹,感受到上面的温热,看着柳秀儿强忍担忧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歉意。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似乎总是将她置于这种提心吊胆的等待之中。
“放心吧,秀儿。”他放缓了声音,试图让她安心,“我不是去冲锋陷阵,是去督战,去验证我们所学的道理。有戚将军在,有燧发枪在,不会有事的。你在家中,照顾好自己,格物院那边若有杂事,也可帮着张居正处理一些。”
柳秀儿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水光闪烁,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嗯,我晓得。先生定能马到成功。”
就在这时,王启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门口,低声道:“部堂,戚将军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戚继光大踏步走入,抱拳行礼:“部堂!五百将士已点验完毕,燧发枪、弹药皆已配发到位,随时可以开拔!”
他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战意,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实战期待已久。
林琛看着他,沉声道:“元敬(戚继光字),此行之重,你当明白。五百人,不仅是去解杭州之围,更是去向天下人证明,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对的!首战至关重要,我要你打出燧发枪的威风,更要打出新军的纪律与气势!但切记,不可冒进,一切行动,需与当地守军协调,稳扎稳打。”
“末将明白!”戚继光声音洪亮,“定不负部堂与陛下重托!”
“好。”林琛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让将士们好生休息,明日拂晓,码头集结,准时出发!”
“是!”
送走戚继光,林琛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中,仰望星空。京城冬夜的星空,清冷而深邃。他知道,从明天起,他将离开这座权力中枢,奔赴千里之外的腥风血雨。
知识的权杖,已在朝堂之上展现了它的锋芒。现在,它将要面临最残酷的考验——战争的熔炉。能否百炼成钢,能否真正成为重塑这个帝国的力量,答案,就在即将到来的东南战场上。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目光坚定。
明日,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