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太监的监督下,林琛一行“奉旨”启程返京。车马萧萧,离了那依旧笼罩在疑云中的东平湖。山东官员大多松了口气,只觉得送走了一尊煞神。唯有张居正依计留下,如同一枚钉子,楔入这迷雾重重的棋局。
回京路途,林琛并未表现出丝毫颓丧或急切,反而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空闲考察沿途水利民情,与格物院学子探讨些技术问题。这般作态,让随行的钦差太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强作镇定,或是已认命。
然而,暗地里,王启年安排的三路精干人马,已携带着东平湖案的关键物证、详尽的勘验记录以及那名登州水师逃兵,如同三支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沿着不同路径,星夜兼程,直奔京城。他们的任务,是在林琛抵达之前,将所有证据安全送入格物院掌控下的隐秘据点。
京城,早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林琛“查案不力”、“被勒令返京”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朝野。那些蛰伏已久的反对势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活跃起来。
都察院内,弹劾林琛“劳师动众、徒耗国帑、一无所得”、“在地方专横跋扈、激起民怨”的奏疏,几乎是批量生产,雪片般飞向通政司。史道明等人更是四处串联,言辞凿凿,仿佛林琛已是戴罪之身。
成国公朱希忠府上,连日来宾客盈门,皆是前来“道贺”或商议“后续”的勋贵党羽。暖阁内,朱希忠志得意满,对着几位心腹笑道:“看来,陛下终究还是清醒的。那林琛小儿,此番不死也要脱层皮!等他回京,没了陛下的信任,看他还如何嚣张!”
连内阁之中,气氛也颇为微妙。次辅李春芳私下对徐阶道:“元辅,林琛此番……怕是难了。东平湖案成了糊涂账,他之前的种种作为,只怕都会被翻出来清算。我们是否……早做打算?”他意指与林琛保持距离。
徐阶依旧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只是淡淡道:“李阁老多虑了。陛下自有圣裁。况且,林琛……也非易与之辈。”他目光深邃,望向宫城方向,心中盘算的,远比旁人更多。
就在这满城风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林琛大势已去之际,林琛的车驾,终于抵达了京城。
没有想象中的夹道“欢迎”,也没有预料中的即刻召见问罪。城门的守军例行公事地查验了关防,便予以放行,态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京城似乎还是那个京城,但无形的壁垒已然竖起。
林琛回到府邸,门庭冷落,与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判若云泥。王启年早已在府内等候,见他回来,立刻上前低声道:“部堂,三路人都已安全抵达,证据和人证均已妥善安置,万无一失!”
“好!”林琛眼中精光一闪,多日来的平静瞬间被锐气取代,“准备一下,我要立刻递牌子请见!”
“部堂,此时进宫?只怕……”王启年有些担忧,如今形势对林琛极为不利,贸然求见,恐遭羞辱。
“正是此时!”林琛断然道,“他们以为我已穷途末路,正是防备最松懈之时!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立刻去办!”
林琛求见的牌子很快递入西苑。出乎许多人意料,宫内并未拖延,很快便有太监传来口谕:“皇爷宣工部尚书林琛,凝神阁见驾。”
消息传出,关注此事的人们反应各异。反对者冷笑,觉得林琛是去自取其辱;中立者好奇,想看看这位屡创奇迹的年轻尚书如何应对绝境;而徐阶,在得到消息后,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便再无表示。
凝神阁内,丹香依旧。嘉靖帝依旧坐在蒲团上,面容在烟气中显得有些模糊,看不出喜怒。黄锦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臣林琛,叩见陛下。”林琛依礼参拜,声音平稳,不见丝毫慌乱。
“平身吧。”嘉靖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东平湖一案,朕让你回来,你可有怨言?”
“臣不敢。”林琛起身,垂首道,“陛下召臣回京,自有圣虑。臣唯有遵旨。”
“哦?”嘉靖帝微微抬眼,扫了他一眼,“那你说说,东平湖之事,查得如何了?朕听闻,你劳师动众,却一无所获,反而惹得山东官场怨声载道。”
这话语中,已带着明显的质疑与不满。
林琛却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回陛下,臣在山东,并非一无所获。相反,臣已基本查明东平湖‘水匪’袭击一案真相!”
“嗯?”嘉靖帝眉头微挑,连一旁的黄锦都忍不住抬了抬眼皮。
“查明真相?那你倒是说说,真相为何?”皇帝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似乎并不相信。
“陛下!”林琛声音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力量,“所谓‘水匪’袭击,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一场由**登州水师**部分不法将弁,受人指使,精心策划的,旨在破坏漕运、嫁祸新政、扰乱朝纲的弥天大谎!”
此言一出,凝神阁内瞬间寂静!嘉靖帝的身体微微前倾,烟雾后的目光骤然锐利!黄锦更是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林琛!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嘉靖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帝王的威压,“诬陷边军,可是重罪!”
“臣若有半句虚言,甘愿领受任何刑罚!”林琛毫无惧色,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图文并茂的奏疏,双手高举过头顶,“此乃臣在东平湖现场,依据格物之法,详细勘验所得之铁证!以及相关人证、物证之记录!请陛下御览!”
黄锦连忙上前,接过奏疏,呈给嘉靖帝。
嘉靖帝展开奏疏,初时目光还带着审视与怀疑,但越看,脸色越是阴沉。奏疏中,没有空泛的指责,只有冰冷的数据、清晰的图示、严谨的逻辑推理:
- 火铳引药池残片的成分分析,指向军中制式火器;
- 船只撞击痕迹的力学还原,证明撞击者精通漕船结构;
- 特制三棱刺刃创口深处的特殊锈迹,与登州水师某类装备特征吻合;
- 登州水师逃兵的口供画押,直指其受命伪装水匪,目标明确;
- 军械记录中的模糊之处,王启年暗访发现的改装撞角船残骸……
一桩桩,一件件,证据链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将矛头清晰地指向了登州水师!
这已不是普通的刑案卷宗,而是一份基于科学分析的、近乎无可辩驳的技术报告!
嘉靖帝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猛地合上奏疏,目光如电般射向林琛:“指使者是谁?!”
林琛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沉声道:“回陛下,据现有证据及那名逃兵供述,直接指挥此次行动者,乃登州水师一名参将。然则,以此参将之权位,绝无胆量亦无能力策划如此大案,其背后必有更高层级之指使!臣怀疑……此事与朝中某些因新政而利益受损之勋贵权臣,脱不开干系!其目的,便是要借此事,否定漕运新政,打击格物院,乃至……动摇陛下推行新政之决心!”
他没有直接点名成国公,但所指已然明确!
凝神阁内,死一般的寂静。丹炉的青烟袅袅盘旋,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嘉靖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久历朝堂,如何看不出此案的凶险?这已不仅仅是针对林琛,更是对他皇权的挑战!利用军队制造事端,嫁祸大臣,扰乱国策,此风若长,后果不堪设想!
良久,嘉靖帝缓缓站起身,走到丹炉旁,背对着林琛,声音如同从九幽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黄锦。”
“奴婢在。”黄锦连忙躬身。
“传朕旨意。”嘉靖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工部尚书林琛,查案有功,忠勇可嘉。着东厂、锦衣卫即刻派员,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组成专案,彻查东平湖一案!所有涉案人员,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官职大小,给朕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登州水师相关将弁,即刻锁拿进京!若有阻挠办案者,以同谋论处!”
“奴婢遵旨!”黄锦心头凛然,知道皇帝这是动了真怒,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即将开始!
嘉靖帝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琛:“林卿,此事,便由你主导!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这等火中取栗的把戏!”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林琛深深一躬,心中豪情激荡。他知道,自己这步险棋,走对了!
当林琛手持圣旨,走出西苑凝神阁时,夕阳的余晖正好洒在他身上,将那身绯红官袍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整个京城!
林琛非但没有失势,反而被赋予了更大的权柄,主导彻查东平湖惊天大案!皇帝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支持之意,昭然若揭!
那些原本弹冠相庆的反对者们,瞬间如坠冰窟!成国公府内,朱希忠接到密报,手中的玉如意“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脸色惨白如纸:“他……他怎么敢?!陛下……陛下怎么会……”
都察院内,史道明等人面面相觑,手中的弹劾奏疏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
徐阶在值房中得到消息,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对前来打探消息的李春芳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看来,这大明的天……要变了。”
林琛以雷霆万钧之势归来,不仅一举洗刷了自身的污名,更将斗争的矛头,直接指向了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与旧势力核心!东平湖的风暴,终于从山东蔓延至京城,一场更加激烈、更加残酷的较量,已然拉开序幕!新学砥柱,在经历了最严峻的考验后,非但没有倾覆,反而以更加挺拔的姿态,屹立于朝堂之上,即将掀起一场涤荡乾坤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