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袭来的弹劾风暴与山东本地的重重迷雾,如同两面不断合拢的巨墙,将林琛挤压在东平湖畔这方寸之地。压力如山,但他心志如铁,越是危局,越是冷静。他知道,此刻任何急躁与愤怒都无济于事,唯有以最快的速度,用无可辩驳的证据撕开这重重黑幕,才能绝地反击。
他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案件的侦破中,摒弃了传统的刑讯与臆测,完全依靠格物院带来的技术手段与严谨的逻辑推演,展开了一场超越时代的“科学断案”。
现场勘验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细程度。格物院的学子们,在林琛的指导下,如同后世的法医与痕迹专家,对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残骸进行着地毯式搜索与记录。
“大人,您看这个。”一名学子在岸边泥泞中,用特制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近乎烧融、却依稀能辨出金属光泽的碎片,“这是在距离被焚漕船最近岸边发现的,质地非木非石,似铁非铁,硬度极高,且边缘有高温熔融痕迹。”
林琛接过碎片,对着阳光仔细查看,又用手指感受其重量与质感,眼中精光一闪:“此物……似是**火铳引药池**的残片!看这熔毁程度,绝非寻常火焰所能为,倒像是被极其猛烈、集中的高温瞬间灼烧所致!”他立刻联想到现场发现的、那些被指认属于“水匪”的少量火铳痕迹,“立刻分析此物成分!看看与军中所用是否一致!”
另一组负责测量记录的学子,则带来了关于船只残骸的惊人发现。
“部堂,我们反复测量了那几艘被撞毁漕船的断裂口角度、深度以及木材纤维的撕裂方向,”负责此事的学子摊开绘制的详细图纸,“综合水流速度、船只吃水、撞击瞬间的力学分析……我们推断,撞击这些漕船的,绝非普通船只!其冲撞部位异常坚固,速度极快,且……撞击角度刁钻精准,几乎是垂直撞向船体最薄弱处!这需要极其高超的操船技术和……以及对漕船结构的深入了解!”
“哦?”林琛目光锐利,“你的意思是,撞击者,很可能……本身就是精通漕船之人?甚至,可能就是漕运内部的人?”
那学子郑重地点了点头:“从力学角度分析,可能性极大!而且,我们在一处断裂的龙骨上,发现了一些深嵌其中的、非木质的坚硬碎屑,已取样封存。”
与此同时,对兵士遗体的检验也有了突破。仵作在格物院学子的协助下,对那几具创口奇特的尸体进行了更为细致的解剖。
“大人,”仵作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与兴奋,“确如之前判断,此创口乃三棱刺刃所致。但更关键的是,属下在创口深处,发现了一些极细微的、特殊的**绿色锈迹**!此种锈迹,绝非寻常铁器所有,倒像是……像是某种掺入了特殊铜矿的合金,久置于潮湿环境中所生之锈!”
“特殊铜矿?潮湿环境?”林琛立刻抓住关键,“立刻查!山东境内,何处有此类铜矿?何处军营或武库,可能装备此类特制兵刃?尤其是……水师!”
一条条基于物理、化学、力学原理的线索,开始从混乱的现场中被剥离出来,它们冰冷、客观,不带任何主观偏见,却如同利剑般,直指案件的核心。
王启年那边的暗访也有了重大进展。他手下的精锐斥候,在东平湖西北百里外,一处人迹罕至的芦苇荡中,发现了被刻意掩埋的踪迹——数艘经过改装、船首包有铁皮撞角的快船残骸!虽然已被试图销毁,但仍留下了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他们顺着那购买大量金疮药的线索,顺藤摸瓜,竟然在济南府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中,秘密控制了两名自称“商队护卫”、实则身上带有新鲜箭伤和搏斗痕迹的彪悍男子!经过连夜、专业的审讯(未用酷刑,而是利用证据和心理压迫),其中一人心理防线崩溃,招认他们乃是**登州水师**的逃兵!受人重金雇佣,伪装水匪,参与了东平湖袭击!其目的,并非劫掠,而是**制造混乱,销毁那几艘特定的漕船**!
“登州水师!”林琛得到王启年密报,眼中寒芒大盛!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装备精良、行动迅捷、事后无踪、对漕船结构熟悉、使用特制兵刃、甚至可能动用军中制式火铳(引药池残片)……如果是负有海防之责的登州水师部分人员参与,那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而张居正那边调阅的军械记录,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太大问题,但他敏锐地发现,近期登州水师有几批“例行淘汰”的旧式弓弩和少量火铳,报备手续存在模糊之处,经手官员语焉不详,似乎有意在掩盖什么。
所有的线索,如同百川归海,最终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方向——**登州水师**!以及,可能隐藏在登州水师背后的,那股来自京城的巨大阴影!
案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但林琛并未立刻采取行动。他知道,对手势力盘根错节,仅凭目前掌握的间接证据和一名逃兵的口供,还不足以将其连根拔起,反而可能打草惊蛇。他需要更确凿的铁证,需要弄清楚登州水师内部,究竟是谁在主导此事,其背后的指使者,究竟是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林琛暗中布局,准备对登州水师进行进一步调查时,来自京城的压力已如泰山压顶般袭来。
这一日,嘉靖帝派来的钦差太监,带着一份语气严厉的中旨,抵达了东平湖畔的行辕。
“工部尚书林琛接旨!”钦差太监面无表情,展开黄绫,“陛下口谕:东平湖一案,迁延日久,未见分明,而朝野物议沸腾,皆言卿查案扰民,迹近专擅。朕心甚忧。着卿即日中止查案,移交山东按察使司审理,即刻返京述职,不得有误!钦此!”
终止查案!移交地方!即刻返京!
这道旨意,如同一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套在了林琛的脖子上!显然,京中的对手已经迫不及待,动用了一切力量,要将林琛调离山东,让这桩可能揭开惊天黑幕的案件,就此不了了之!
王国光、王廷等山东官员听到旨意,神色复杂,有松一口气的,也有暗自担忧的。
王启年和张居正更是脸色骤变,看向林琛。
林琛跪接旨意,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平静地叩首:“臣,领旨谢恩。”
钦差太监宣完旨,皮笑肉不笑地道:“林部堂,皇命紧急,还请您即刻收拾,随咱家回京吧。”
林琛站起身,目光深邃地看了一眼浩渺的东平湖,然后对钦差太监淡淡道:“公公一路辛苦,且稍作休息。本官交接手头事务,明日便启程返京。”
他将“交接事务”几个字,咬得稍重。
当夜,林琛行辕密室。
“部堂!难道真就这么算了?”王启年急道,“眼看就要抓到真凶了!”
张居正也眉头紧锁:“陛下此旨,来得蹊跷。若此时回去,此案必然被压下,前功尽弃!而且,部堂此番无功而返,朝中那些弹劾之声,只怕会更加猖獗!”
林琛坐在灯下,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中旨,眼神冰冷如霜:“回去?当然要回去。陛下旨意,不可违抗。但是……”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谁说我们回去,就代表此案结束了?启年,让你的人,带着我们掌握的所有物证、勘验记录、以及那名关键人证,分成三路,走不同的隐秘路线,即刻暗中返京!务必将人和证据,安全送到我们在京城的秘密据点!”
“居正,你留下来,表面上协助按察使司‘交接’,实则暗中盯紧登州水师和山东官场的动向!有任何异动,立刻密报!”
“那部堂您?”两人看向林琛。
“我?”林琛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我自然要‘奉旨’回京。不过,不是去请罪,而是去……**告御状**!我要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面,将这东平湖的血案,查个水落石出!看看这大明天下,究竟是陛下的王法大,还是某些人的私心大!”
格物断案,已让他掌握了通往真相的钥匙。如今,虽遭阻挠,但他绝不会放弃。这场风暴,已不可避免。他要用这科学的利剑,劈开朝堂的迷雾,将这桩血案背后的阴谋与罪恶,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东平湖的疑云,必须由他来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