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东平湖。
浩渺的湖面上,残阳如血,映照着几艘半沉半浮、焦黑扭曲的漕船骨架,如同巨兽死后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湖风掠过,带着一股混合了焦糊、水腥与隐约血腥的怪异气味。岸边上,临时搭起的营寨戒备森严,山东按察使司、漕运衙门以及地方卫所的官员兵丁齐聚于此,人人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恐慌与推诿。
林琛的快马在事发后第三日抵达。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带着王启年、张居正以及格物院两位精于勘验和记录的学子,轻车简从,直奔现场。
山东巡抚王国光(历史上为能臣,此处设定)和漕运总督王廷早已在岸边等候,见林琛到来,连忙上前见礼,神色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与不安。
“林部堂,您可算来了!”王国光声音干涩,“下官治下出此大案,惊动部堂亲临,实在是……实在是罪该万死!”
王廷也连忙道:“漕运衙门巡防不力,致使贡品税银受损,下官难辞其咎!”
林琛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湖面上那几艘触目惊心的残骸,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本官要知道的是真相。说吧,具体情形如何?损失多少?‘水匪’有多少人?装备如何?官兵如何力战不敌?现场可曾留下什么线索?”
王国光与王廷对视一眼,由王廷硬着头皮禀报:“回部堂,据生还兵士口供,匪徒约有百余人,乘快船十余艘,皆蒙面,手持利刃弓弩,甚至……甚至有少量火铳!他们于子夜时分突然杀出,攻势凶猛,目标明确,直指装载贡品和税银的那几艘船。押运官兵虽奋力抵抗,但寡不敌众,且事发突然……最终,匪徒纵火焚船后迅速撤离。初步清点,损失贡品丝绸、瓷器若干,税银……约五万两。现场……现场除了兵士遗体、兵器残骸和船只残骸,匪徒并未留下明显物证,行事极为干净利落。”
“百余人?火铳?目标明确?行事干净?”林琛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好一股‘水匪’!装备如此精良,计划如此周详,行动如此迅捷,事后又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怕是比朝廷经制之师还要厉害几分!”
王国光和王廷闻言,额头冷汗涔涔,不敢接话。
“带本官去看看残骸,还有兵士遗体。”林琛不再多问,直接下令。
众人登上小船,靠近那几艘沉船。焦黑的船板上,刀劈斧凿的痕迹与火燎的印记混杂在一起。林琛仔细检查着断裂的桅杆、烧毁的船舱,特别是那些被攻击的重点部位。
“部堂,您看这里。”格物院的勘验学子指着一处船舷的断裂口,“这痕迹……不像是刀斧劈砍,倒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撞断的。”
另一学子在检查一具烧焦的兵士遗体旁的弓弩残骸时,也发现了异常:“大人,这弩机结构……似乎与军中制式略有不同,机括更为精巧,像是……像是经过改良的。”
林琛蹲下身,亲自查看那弩机残件,又用手丈量了一下船舷断裂处的尺寸和角度,眼中寒光闪烁。他站起身,对随行的仵作道:“验尸结果如何?”
仵作连忙回道:“回大人,死者多为刀伤、箭伤,亦有烧伤。只是……有几位兵士的伤口颇为奇怪,创口狭长而深,不似寻常刀剑所致,倒像是……像是某种特制的三棱刺刃所伤,此种兵刃,极为歹毒,军中罕见。”
线索一点点汇集,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方向——这伙“水匪”,绝非寻常草寇!
“王巡抚,王总督,”林琛看向王国光和王廷,语气平淡,却带着巨大的压力,“据你们所知,这东平湖周边,乃至整个山东地界,可有哪股水匪,能拥有改良弓弩、特制兵刃,甚至可能拥有……撞击船只的巨力器械?”
王国光脸色发白,支吾道:“这……山东地界虽偶有匪患,但多是些啸聚山林的毛贼,或是零星的水上剪径之徒,绝无如此……如此精锐之辈!”
王廷也摇头:“漕运沿线,从未听闻有此等悍匪!”
“那就是说,这股‘水匪’,是凭空冒出来的?”林琛冷笑一声,“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是‘匪’?”
此言一出,王国光和王廷俱是浑身一颤,不敢答话。
林琛不再逼问他们,转而吩咐王启年:“启年,让你的人,以这东平湖为中心,向外辐射百里,秘密查访!查近日有无陌生面孔、异常船只出入!查附近城镇有无大量采购药材(治伤)、铁器、火药的记录!查各卫所、巡检司近日有无人员、器械异常调动!”
“是!”王启年领命,立刻安排手下精锐斥候四散而出。
林琛又对张居正道:“居正,你持我手令,去调阅山东都指挥使司以及附近卫所近期的军械出入库记录,尤其是弓弩、火铳!看看有无缺失,或者……有无异常批注!”
“下官明白!”张居正知道此事可能涉及军方,关系重大,肃然应下。
安排完毕,林琛独自走到湖边,望着那被夕阳染得一片金红的湖面,心中疑云密布。装备精良,行动迅捷,目标明确,事后无踪……这分明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军事行动!目的,绝不仅仅是劫掠些许贡品税银那么简单。联想到朝中暗流,以及此事隐隐指向漕运新政的诡异风向,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这是一场政治阴谋!有人想用血与火,制造一场足以动摇他地位、甚至否定整个新政的大案!
“想把我拖下水?”林琛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神冰冷,“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先在这东平湖里淹死!”
接下来的几日,林琛坐镇东平湖畔,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耐心地梳理着每一条线索。格物院的学子们运用他们所学的知识,对现场进行着更为精细的勘验:测量船只残骸的沉没角度,分析水流对证物可能造成的影响,甚至尝试从灰烬中提取残留的助燃物成分。
王启年派出的斥候也陆续传回消息:东平湖西北五十里外一处荒废的河湾,发现疑似船只临时停靠的痕迹;湖东七十里一个小镇的药铺,掌柜回忆前几日曾有数名外地口音之人购买了大量金疮药和麻沸散;更有甚者,在距离东平湖百余里的一处偏僻卫所仓库,发现了近期有少量制式弓弩“报损”的记录,但经手人语焉不详……
一条条看似零散的线索,开始在林琛的脑海中逐渐拼凑起来。
然而,对手显然也察觉到了林琛的紧追不舍。就在案情稍有眉目之际,一股新的暗流,再次向林琛袭来。
这日,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一份通政司抄送的邸报,上面赫然刊载着几位御史的联名奏疏摘要,言辞激烈地弹劾林琛“借查案之名,滞留地方,威逼大员,搅得山东官场鸡犬不宁,恐非查案,实乃别有用心!”甚至隐晦地暗示,林琛可能与某些“失意武将”有所勾结……
几乎同时,王启年也收到京城密报:成国公朱希忠近日频繁入宫“陪侍炼丹”,似乎在陛下面前进了不少“忠言”……
压力,从山东地方和京城朝堂两个方向,同时向林琛挤压过来。
东平湖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为各方的角力,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杀机四伏。林琛知道,他不仅要与隐藏在暗处的凶手赛跑,更要与时间赛跑,必须在朝堂舆论彻底被对手操控之前,揭开这东平疑云的真相!否则,等待他的,将不仅仅是新政的挫折,更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